绍兴元年,乞郡,得柳州。三年,召还,首论朋党之祸:「自元丰新法之行,始分党与,邪正相攻五十余年。章惇唱于绍圣之初,蔡京和于崇宁之后,元祐臣僚,窜逐贬死,上下蔽蒙,豢成夷虏之祸。今国步艰难,而分朋缔交、背公死党者,固自若也。恩归私门,不知朝廷之尊;重报私怨,宁复公议之顾。臣以为欲破朋党,先明是非,欲明是非,先辨邪正,则公道开而奸邪息矣。」上曰:「朋党亦难破。」同对:「朋党之结,盖缘邪正不分,但观其言行之实,察其朋附之私,则邪正分而朋党破矣。」上曰:「君子小人皆有党。」同又对曰:「君子之党,协心济国;小人之党,挟私害公。为党则同,而所以为党则异。且如元祐臣僚,中遭谗谤,窜殛流死,而后祸乱成。今在朝之士,犹谓元祐之政不可行,元祐子孙不可用。」上曰:「闻有此论。」同对以:「祸乱未成,元祐臣僚固不能以自明。今可谓是非定矣,尚犹如此,盖今日士大夫犹宗京、黼等倾邪不正之论。朋党如此,公论何自而出?愿陛下始终主张善类,勿为小人所惑。」
又奏:「自古禁旅所寄,必参错相制。汉有南北军,周勃用南军入北军以安刘氏,唐李晟亦用神策军以复京师,是其效也。今国家所仗,惟刘光世、韩世忠、张浚三将之兵耳。陛下且无心腹禁旅,可备缓急,顷者苗、刘之变,亦可鉴矣。」除殿中侍御史。
时韩世忠屯镇江,刘光世屯建康,以私忿欲交兵。同奏:「光世等不思待遇之恩,而骄狠尚气,无所忌惮,一旦有急,其能相为唇齿乎?望分是非,正国典。昔汉诸侯王有过,犹责师傅,今两军幕属赞画无状,乞先黜责。」上以章示两军。
吕颐浩再相,同论其十事,且曰:「陛下未欲遽罢颐浩者,岂非以其有复辟之功乎?臣谓功出众人,非一颐浩之力。纵使有功,宰相代天理物,张九龄所谓不以赏功者也。」颐浩罢相。论知枢密院宣抚川陕张浚丧师失地,遂诏浚褔州居住。同与辛炳在台同好恶,上皆重之。
伪齐宿迁令张泽以二千人自拔来归,泗州守徐宗诚纳之,韩世忠以闻。朝论令世忠却泽等,而械宗诚赴行在。同奏:「敌虽议和,而两界人往来未尝有禁,伪齐尚能置归受馆,立赏以招吾民,今乃却泽,人心自此离矣。况宗诚起土豪,不用县官财赋,募兵自养,为国障捍,今因受泽而械之,以沮士气,非策也。」诏处来归者于淮南,释宗诚罪。
四年,除起居郎、中书舍人、史馆修撰。先是,同尝上疏论神、哲二史曰:「章惇、蔡京、蔡卞之徒积恶造谤,痛加诬诋,是非颠倒,循致乱危。在绍圣时,则章惇取王安石日录私书改修神宗实录;在崇宁后,则蔡京尽焚毁时政记、日历,以私意修定哲宗实录。其间所载,悉出一时奸人之论,不可信于后世。恭惟宣仁保佑之德,岂容异辞,而蔡确贪天之功,以为己力,厚诬圣后,收恩私门。陛下即位之初,尝下诏明宣仁安社稷大功,令国史院摭实邗修,又复悠悠。望精择史官,先修哲宗实录,候书成,取神宗朱墨史考证修定,庶毁誉是非皆得其实。」上深嘉纳。至是,命同修撰,且谕之曰:「是除以卿家世传闻多得事实故也。」一日奏事,上愀然曰:「向昭慈尝言,宣仁有保佑大功,哲宗自能言之,正为宫中有不得志于宣仁者,因生诬谤。欲辨白其事,须重修实录,具以保立劳效,昭示来世,此朕选卿意也。」同乞以所得圣语宣付史馆,仍记于实录卷末。
七年秋,以礼部侍郎召还。未数日,除御史中丞。车驾自建康回临安,同奏:「旋跸之初,去淮益远,宜遣重臣出按两淮,询人情利病,察官吏侵扰,纵民耕垦,勿收租税。数年之后,田野加辟,百姓足而国亦足矣。」乃遣枢密使王庶视师,同乞以此奏付庶,询究罢行。又言:「江、浙困于月桩钱,民不聊生。」上为减数千缗。又言:「吴玠屯师兴、利,而西川人力已困。玠顷年尝讲屯田,愿闻其积谷几何,减馈运几何,赵开、李迨相继为都漕,先后馈运各几何,令制、漕、帅司条具以闻,然后按实讲究,以纾民力。」又言:「国家养兵,不为不多,患在于偏聚而不同力,自用而不同心。今韩世忠在楚,张俊在建康,岳飞在江州,吴玠在蜀,相去隔远,情不相通。今陛下遣枢臣王庶措置边防,宜令庶会集将帅,谕以国体,协心共议御敌,常令诸军相接以常山蛇势,一意国家,无分彼此,缓急应援,皆有素定之术。」诏付王庶出示诸将。
张致远字子猷,南剑州沙县人。宣和三年,中进士第。宰相范宗尹荐其才,召对,擢为枢密院计议官。建寇范汝为已降,犹怀反侧,而招安官谢向、陆棠受贼赂,阴与之通。致远谒告归,知其情,还白执政,请锄其根枿,于是捕向、棠及制置司属官施宜生付狱。诏参知政事孟庾为褔州宣抚使讨贼,韩世忠副之,辟致远为随军机宜文字。贼平,除两浙转运判官,改广东转运判官。招抚剧盗曾衮等,贼众悉降。
金人与刘豫分道入寇,宰相赵鼎劝高宗亲征,朝士尚以为疑,白鼎审处。致远入对,独赞其决。迁侍御史。言:「聚财养兵,皆出民力,善理财者,宜固邦本。请罢榷褔建盐,精择三司使、副,以常平茶盐合为一官,令计经常,量入为出,先务省节,次及经理。」诏户部讲究。
五年,除户部侍郎,进吏部侍郎,寻复为户部侍郎。言:「陛下欲富国强兵,大有为于天下,愿诏大臣力务省节,明禁僭侈,自宫禁始,自朝廷始。额员可减者减之,司属可并者并之。使州县无妄用,归其余于监司;监司无妄用,归其余于朝廷;朝廷无横费,日积月聚,惟军须是虑,中兴之业可致也。」除给事中。
薛徽言字德老,温州人。登进士第,为枢密院计议官。绍兴二年,遣使分行诸路,徽言在选中,以权监察御史宣谕湖南。时郴、道、桂阳旱饥,徽言请于朝,不待报即谕漕臣发衡、永米以振,而以经制银市米偿之,所刺举二十人。使还,他使皆进擢,宰相吕颐浩以徽言擅易守臣,而移用经制银,出知兴国军。入为郎,迁右司,擢起居舍人。
陈渊字知默,南剑州沙县人也。绍兴五年,给事中廖刚、中书舍人胡寅朱震、权户部侍郎张致远言:「渊乃瓘之诸孙,有文有学,自瓘在时,器重特甚,垂老流落,负材未试。」充枢密院编修官。会李纲以前宰相为江南西路安抚制置大使,辟为制置司机宜文字。
七年,诏侍从举直言极谏之士,胡安国以渊应。召对,改官,赐进士出身。九年,除监察御史,寻迁右正言。入对,论:「比年以来,恩惠太滥,赏给太厚,颁赉赐予之费太过。所用既众,而所入实寡,此臣所甚惧也。周官『唯王及后、世子不会』,说者谓不得以有司之法治之,非周公作法开后世人主侈用之端也。臣谓冢宰以九式均节财用,有司虽不会,冢宰得以越式而论之。若事事以式,虽不会犹会也。臣愿陛下凡有锡赉,法之所无而于例有疑者,三省得以共议,户部得以执奏,则前日之弊息矣。」
渊面对,因论程颐、王安石学术同异,上曰:「杨时之学能宗孔、孟,其三经义辨甚当理。」渊曰:「杨时始宗安石,后得程颢师之,乃悟其非。」上曰:「以三经义解观之,具见安石穿凿。」渊曰:「穿凿之过尚小,至于道之大原,安石无一不差。推行其学,遂为大害。」上曰:「差者何谓?」渊曰:「圣学所传止有论、孟、中庸,论语主仁,中庸主诚,孟子主性,安石皆暗其原。仁道至大,论语随问随答,惟樊迟问,始对曰:『爱人。』爱特仁之一端,而安石遂以爱为仁。其言中庸,则谓中庸所以接人,高明所以处己。孟子七篇,专发明性善,而安石取扬雄善恶混之言,至于无善无恶,又溺于佛,其失性远矣。」
郑亿年复资政殿学士、奉朝请,召见于内殿。渊言:「亿年故相居中之子,虽为从官,而有从贼之丑,乞寖其职名。」不报。亿年,右仆射秦桧之亲党也,由是桧怒之。除秘书少监兼崇政殿说书,以祖名辞。改宗正少卿,以何铸论罢。主管台州崇道观。十五年,卒。
绍兴元年,迁枢密院计议官,迁考功郎。会星变,矼因转对,言:「治平间,彗出东方,英宗问辅臣所以消弭之道,韩琦以明赏罚为对。比年以来,赏之所加,有未参选而官已升朝者,有未经任而辄为正郎者;罚之所加,有未到任而例被冲替者,有罪犯同而罚有轻重者。」力言大臣黜陟不公,所以致异。上识其忠,擢监察御史,迁殿中侍御史。
临安火,延烧数千家,献谀者谓非灾异。矼言:「春秋定、哀间数言火灾,说者谓孔子有德而鲁不能用,季孙有恶而不能去,故天降之咎。今朝廷之上有奸慝邪佞之人未逐乎?百执事之间有朋附奔竞之徒未汰乎?搢绅有公忠宿望及抱道怀艺、有猷有守之士未用乎?在位之人,畏人轧己,方且蔽贤,未闻推诚尽公,旁招俊乂。宜鉴定、哀之失,甄别邪正,亟加进用。」
内侍李廙饮韩世忠家,刃伤弓匠,事下廷尉。矼言:「内侍出入宫禁,而狠戾发于杯酒,乃至如此,岂得不过为之虑?建炎诏令禁内侍不得交通主兵官及预朝政,违者处以军法。乞申严其禁,以谨履霜之戒。」于是廙杖脊配琼州。迁侍御史,赐矼五品服。
时朱胜非独相,矼论:「胜非无所建明,惟知今日进呈一二细故,明日启拟一二故人,而机务不决,军政不修,除授挟私,贤士解体。」又疏其五罪,诏令胜非持余服。又言:「国家命令之出,必先录黄。其过两省,则给舍得以封駮;其下所属,则台谏得以论列。此万世良法也。窃闻近时三省、枢密院,间有不用录黄而直降指挥者,亦有虽画黄而不下六部者,望并依旧制。」
刘豫挟金人入寇,宰相赵鼎决亲征之议,矼请扈从,因命督江上诸军。时刘光世、韩世忠、张俊三大将权均势敌,又怀私隙,莫肯协心。矼首至光世军中,谕之曰:「贼众我寡,合力犹惧不支,况军自为心,将何以战?为诸公计,当思为国雪耻,释去私隙,不独有利于国,亦将有利其身。」光世许之,遂劝其贻书二帅,示以无他,二帅复书交欢。光世以书闻,由此众战屡捷,军声大振。
八年,金使入境,命矼充馆伴使,矼言:「顷任御史,尝论和议之非,今难以专论。」秦桧召矼至都堂,问其所以不主和之意,矼具陈敌情难保,桧谕之曰:「公以智料敌,桧以诚待敌。」矼曰:「相公固以诚待敌,第恐敌人不以诚待相公耳。」桧不能屈,乃改命吴表臣。
诏金使入境,欲屈己就和,令侍从、台谏条奏来上。矼言:「臣素不熟敌情,不知使人所需者何礼,陛下所以屈己者何事。贼豫为金人所立,为之北面,陛下承祖宗基业,天命所归,何藉于金国乎?传闻奉使之归,谓金人悉从我所欲,必无难行之礼,以重困我,陛下何过自取侮乎?如或不可从之事,傥轻许之,他时反为所制,号令废置将出其手,一有不从,便生兵隙。予夺在彼,失信在我,非计之得也。虽使还我空地,如之何而可保?虽欲寝兵,如之何而可寝?虽欲息民,如之何而可息?非计之得也。陛下既欲为亲少屈,更愿审思天下治乱之机,酌之群情,择其经久可行者行之,其不可从者,以国人之意拒之,庶无后悔。所谓国人者,不过万民、三军尔。搢绅与万民一体,大将与三军一体,今陛下询于搢绅,民情大可见矣。欲望速召大将,各带近上统制官数人同来,详加访问,以塞他日意外之忧。大将以为不可,则其气益坚,何忧此敌。」
高宗即位,召为左司谏。既见,请诛伪党,使叛命者受刃国门,即敌人不敢轻议宋鼎。又乞封宗室贤者于山东、河北,以壮国体,巡幸维扬,养兵威以图恢复。黄潜善、汪伯彦恶其言,改除工部。良贵以不得其言,求去,主管明道宫。
越数年,除提点荆湖南路刑狱,主管江州太平观,除考功郎,迁左司。宰相吕颐浩从容谓良贵曰:「旦夕相引入两省。」良贵正色对曰:「亲老方欲乞外,两省官非良贵可为也。」退语人曰:「宰相进退一世人才,以为贤邪,自当擢用,何可握手密语,先示私恩。若士大夫受其牢笼,又何以立朝。」即日乞补外,以直龙图阁知严州。到官两月,请祠,主管亳州明道宫。起为中书舍人。
会户部侍郎向子𬤇入见,语言烦,良贵故善子𬤇,是日摄起居,立殿上,径至榻前厉声曰:「子𬤇以无益之谈久烦圣听!」子𬤇欲退,高宗顾良贵曰:「是朕问之。」又谕子𬤇且款语。子𬤇复语,久不止,良贵叱之退者再。高宗色变,合门并弹之,于是二人俱待罪。有旨良贵放罪,子𬤇无罪可待。
良贵刚介清苦,壮老一节。为博士时,王黼、张邦昌俱欲妻以女,拒之。晚家居贫甚,秦桧讽令求郡,良贵曰:「从臣除授合辞免,今求之于宰相,辞之于君父,良贵不敢为也。」其谏疏多焚藁,仅存杂著十五卷,新安朱熹为之序。
绍兴六年,召赴行在,特赐进士出身,擢起居舍人兼权中书舍人。内侍李琮失料历,上以潜邸旧人,不用保任特给之。本中言:「若以异恩别给,非所谓『宫中府中当为一体』者。」上见缴还,甚悦,令宰臣谕之曰:「自今有所见,第言之。」
监阶州草场苗亘以赃败,有诏从黥,本中奏:「近岁官吏犯赃,多至黥籍,然四方之远,或有枉滥,何由尽知?异时察其非辜,虽欲抆拭,其可得乎?若祖宗以来此刑尝用,则绍圣权臣当国之时,士大夫无遗类久矣。愿酌处常罚,毋令奸臣得以借口于后世。」从之。
七年,上幸建康,本中奏曰:「当今之计,必先为恢复事业,求人才,恤民隐,讲明法度,详审刑政,开直言之路,俾人人得以尽情。然后练兵谋帅,增师上流,固守淮甸,使江南先有不可动之势,伺彼有衅,一举可克。若徒有恢复之志,而无其策,邦本未强,恐生他患。今江南、两浙科须日繁,闾里告病,倘有水旱乏绝,奸宄窃发,未审朝廷何以待之?近者臣庶劝兴师问罪者,不可胜数,观其辞固甚顺,考其实不可行。大抵献言之人,与朝廷利害绝不相侔,言不酬,事不济,则脱身而去。朝廷施设失当,谁任其咎?鸷鸟将击,必匿其形,今朝廷于进取未有秋毫之实,所下诏命,已传贼境,使之得以为备,非策也。」又奏:「江左形势如九江、鄂渚,荆南诸路,当宿重兵,临以重臣。吴时谓西陵、建平,国之藩表,愿精择守帅,以待缓急,则江南自守之计备矣。」
八年二月,迁中书舍人。三月,兼侍讲。六月,兼权直学士院。金使通和,有司议行人之供,本中言:「使人之来,正当示以俭约,客馆刍粟若务充悦,适启戎心。且成败大计,初不在此,在吾治政得失,兵财强弱,愿诏有司令无乏可也。」
初,本中与秦桧同为郎,相得甚欢。桧既相,私有引用,本中封还除目,桧勉其书行,卒不从。赵鼎素主元祐之学,谓本中公著后,又范冲所荐,故深相知。会哲宗实录成,鼎迁仆射,本中草制,有曰:「合晋、楚之成,不若尊王而贱霸;散牛、李之党,未如明是以去非。」桧大怒,言于上曰:「本中受鼎风旨,伺和议不成,为脱身之计。」风御史萧振劾罢之。提举太平观,卒。学者称为东莱先生,赐谥文清。
论曰:传有之:「不有君子,其何能国。」绍兴之世,吕颐浩、秦桧在相位,虽有君子,岂得尽其志,宋之不能图复中原,虽曰天命,岂非人事乎?若常同、张致远、薛徽言、陈渊、魏矼、潘良贵、吕本中,其才猷皆可以经邦,其风节皆可以厉世,然皆论议不合,奉祠去国,可为永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