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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关键词 词云图

卷三百一十九 列传第七十八

欧阳修子发 棐 刘敞弟攽 子奉世 曾巩弟肇

欧阳修

欧阳修字永叔,庐陵人。四岁而孤,母郑,守节自誓,亲诲之学,家贫,至以荻画地学书。幼敏悟过人,读书辄成诵。及冠,嶷然有声。

宋兴且百年,而文章体裁,犹仍五季余习。锼刻骈偶,淟涊弗振,士因陋守旧,论卑气弱。苏舜元舜钦柳开穆修辈,咸有意作而张之,而力不足。修游随,得唐韩愈遗稿于废书簏中,读而心慕焉。苦志探赜,至忘寝食,必欲并辔绝驰而追与之并。

进士,试南宫第一,擢甲科,调西京推官。始从尹洙游,为古文,议论当世事,迭相师友,与梅尧臣游,为歌诗相倡和,遂以文章名冠天下。入朝,为馆阁校勘

范仲淹以言事贬,在廷多论救,司谏高若讷独以为当黜。修贻书责之,谓其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若讷上其书,坐贬夷陵令,稍徙干德令、武成节度判官仲淹使陕西,辟掌书记。修笑而辞曰:「昔者之举,岂以为己利哉?同其退不同其进可也。」久之,复校勘,进集贤校理庆历三年知谏院

仁宗更用大臣,杜衍富弼韩琦范仲淹皆在位,增谏官员,用天下名士,修首在选中。每进见,帝延问执政,咨所宜行。既多所张弛,小人翕翕不便。修虑善人必不胜,数为帝分别言之。

初,范仲淹之贬饶州也,修与尹洙余靖皆以直仲淹见逐,目之曰「党人」。自是,朋党之论起,修乃为朋党论以进。其略曰:「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小人所好者利禄,所贪者财货,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反相贼害,虽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曰小人无朋。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故曰:惟君子则有朋。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可谓无朋矣,而纣用以亡。武王有臣三千,惟一心,可谓大朋矣,而周用以兴。盖君子之朋,虽多而不厌故也。故为君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修论事切直,人视之如仇,帝独奖其敢言,面赐五品服。顾侍臣曰:「如欧阳修者,何处得来?」同修起居注,遂知制诰。故事,必试而后命,帝知修,诏特除之。

奉使河东。自西方用兵,议者欲废麟州以省餽饷。修曰:「麟州天险不可废,废之,则河内郡县,民皆不安居矣。不若分其兵,驻并河内诸堡,缓急得以应援,而平时可省转输,于策为便。」由是州得存。又言:「忻、代、岢岚多禁地废田,愿令民得耕之,不然,将为敌有。」朝廷下其议,久乃行,岁得粟数百万斛。凡河东赋敛过重民所不堪者,奏罢十数事。

使还,会保州兵乱,以为龙图阁直学士、河北都转运使陛辞,帝曰:「勿为久留计,有所欲言,言之。」对曰:「臣在谏职得论事,今越职而言,罪也。」帝曰:「第言之,毋以中外为间。」贼平,大将李昭亮通判冯博文私纳妇女,修捕博文系狱,昭亮惧,立出所纳妇。兵之始乱也,招以不死,既而皆杀之,胁从二千人,分隶诸郡。富弼宣抚使,恐后生变,将使同日诛之,与修遇于内黄,夜半,屏人告之故。修曰:「祸莫大于杀已降,况胁从乎?既非朝命,脱一郡不从,为变不细。」弼悟而止。

方是时,杜衍等相继以党议罢去,修慨然上疏曰:「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天下皆知其有可用之贤,而不闻其有可罢之罪。自古小人谗害忠贤,其说不远。欲广陷良善,不过指为朋党,欲动摇大臣,必须诬以颛权,其故何也?去一善人,而众善人尚在,则未为小人之利;欲尽去之,则善人少过,难为一一求瑕,唯指以为党,则可一时尽逐。至如自古大臣,已被主知而蒙信任,则难以他事动摇,唯有颛权是上之所恶,必须此说,方可倾之。正士在朝,群邪所忌,谋臣不用,敌国之福也。今此四人一旦罢去,而使群邪相贺于内,四夷相贺于外,臣为朝廷惜之。」于是邪党益忌修,因其孤甥张氏狱傅致以罪,左迁知制诰、知滁州。居二年,徙扬州颍州。复学士,留守南京,以母忧去。服除,召判流内铨,时在外十一年矣。帝见其发白,问劳甚至。小人畏修复用,有诈为修奏,乞澄汰内侍为奸利者。其群皆怨怒,谮之,出知同州,帝纳吴充言而止。迁翰林学士,俾修唐书奉使契丹,其主命贵臣四人押宴,曰:「此非常制,以卿名重故尔。」

嘉祐二年贡举。时士子尚为险怪奇涩之文,号「太学体」,修痛排抑之,凡如是者辄黜。毕事,向之嚣薄者伺修出,聚噪于马首,街逻不能制;然场屋之习,从是遂变。

龙图阁学士知开封府,承包拯威严之后,简易循理,不求赫赫名,京师亦治。旬月,改群牧使。唐书成,拜礼部侍郎翰林侍读学士。修在翰林八年,知无不言。河决商胡,北京留守贾昌朝欲开横垅故道,回河使东流。有李仲昌者,欲导入六塔河,议者莫知所从。修以为:「河水重浊,理无不淤,下流既淤,上流必决。以近事验之,决河非不能力塞,故道非不能力复,但势不能久耳。横垅功大难成,虽成将复决。六塔狭小,而以全河注之,滨、棣、德、博必被其害。不若因水所趋,增隄峻防,疏其下流,纵使入海,此数十年之利也。」宰相陈执中主昌朝,文彦博主仲昌,竟为河北患。

台谏论执中过恶,而执中犹迁延固位。修上疏,以为「陛下拒忠言,庇愚相,为圣德之累」。未几,执中罢。狄青枢密使,有威名,帝不豫,讹言籍籍,修请出之于外,以保其终,遂罢知陈州。修尝因水灾上疏曰:「陛下临御三纪,而储宫未建。昔汉文帝初即位,以群臣之言,即立太子,而享国长久,为汉太宗唐明宗恶人言储嗣事,不肯早定,致秦王之乱,宗社遂覆。陛下何疑而久不定乎?」其后建立英宗,盖原于此。

五年,拜枢密副使六年参知政事。修在兵府,与曾公亮考天下兵数及三路屯戍多少、地理远近,更为图籍。凡边防久缺屯戍者,必加搜补。其在政府,与韩琦同心辅政。凡兵民、官吏、财利之要,中书所当知者,集为总目,遇事不复求之有司。时东宫犹未定,与韩琦等协定大议,语在琦传英宗以疾未亲政皇太后垂帘,左右交构,几成嫌隙。韩琦奏事,太后泣语之故。琦以帝疾为解,太后意不释,修进曰:「太后仁宗十年,仁德著于天下。昔温成之宠,太后处之裕如;今母子之间,反不能容邪?」太后意稍和,修复曰:「仁宗在位久,德泽在人。故一日晏驾,天下奉戴嗣君,无一人敢异同者。今太后一妇人,臣等五六书生耳,非仁宗遗意,天下谁肯听从。」太后默然,久之而罢。

修平生与人尽言无所隐。及执政,士大夫有所干请,辄面谕可否,虽台谏官论事,亦必以是非诘之,以是怨诽益众。帝将追崇濮王,命有司议,皆谓当称皇伯,改封大国。修引丧服记,以为:「『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报。』降三年为期,而不没父母之名,以见服可降而名不可没也。若本生之亲,改称皇伯,历考前世,皆无典据。进封大国,则又礼无加爵之道。故中书之议,不与众同。」太后出手书,许帝称亲,尊王为皇,三夫人为后。帝不敢当。于是御史吕诲等诋修主此议,争论不已,皆被逐。惟蒋之奇之说合修意,修荐为御史,众目为奸邪。之奇患之,则思所以自解。修妇弟薛宗孺有憾于修,造帷薄不根之谤摧辱之,展转达于中丞彭思永,思永以告之奇,之奇即上章劾修。神宗初即位,欲深谴修。访故宫臣孙思恭,思恭为辨释,修杜门请推治。帝使诘思永、之奇,问所从来,辞穷,皆坐黜。修亦力求退,罢为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知亳州明年,迁兵部尚书、知青州,改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辞不拜,徙蔡州

修以风节自持,既数被污蔑,年六十,即连乞谢事,帝辄优诏弗许。及守青州,又以请止散青苗钱,为安石所诋,故求归愈切。熙宁四年,以太子少师致仕五年,卒,赠太子太师,谥曰文忠。

修始在滁州,号醉翁,晚更号六一居士。天资刚劲,见义勇为,虽机穽在前,触发之不顾。放逐流离,至于再三,志气自若也。方贬夷陵时,无以自遣,因取旧案反复观之,见其枉直乖错不可胜数,于是仰天叹曰:「以荒远小邑,且如此,天下固可知。」自尔,遇事不敢忽也。学者求见,所与言,未尝及文章,惟谈吏事,谓文章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凡历数郡,不见治迹,不求声誉,宽简而不扰,故所至民便之。或问:「为政宽简,而事不弛废,何也?」曰:「以纵为宽,以略为简,则政事弛废,而民受其弊。吾所谓宽者,不为苛急;简者,不为繁碎耳。」修幼失父,母尝谓曰:「汝父为吏,常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修闻而服之终身。

为文天才自然,丰约中度。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超然独骛,众莫能及,故天下翕然师尊之。奖引后进,如恐不及,赏识之下,率为闻人。曾巩王安石苏洵、洵子轼辙,布衣屏处,未为人知,修即游其声誉,谓必显于世。笃于朋友,生则振掖之,死则调护其家。

好古嗜学,凡周、汉以降金石遗文、断编残简,一切掇拾,研稽异同,立说于左,的的可表证,谓之集古录。奉诏修唐书纪、志、表,自撰五代史记,法严词约,多取春秋遗旨。苏轼叙其文曰:「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识者以为知言。

子发字伯和,少好学,师事安定胡瑗,得古乐钟律之说,不治科举文词,独探古始立论议。自书契以来,君臣世系,制度文物,旁及天文、地理,靡不悉究。以父恩,补将作监主簿,赐进士出身,累迁殿中丞。卒,年四十六。苏轼哭之,以谓发得文忠公之学,汉伯喈、晋茂先之流也。

中子棐字叔弼,广览强记,能文词。年十三时,见修著鸣蝉赋,侍侧不去。修抚之曰:「儿异日能为吾此赋否?」因书以遗之。用荫,为秘书省正字,登进士乙科,调陈州判官,以亲老不仕。修卒,代草遗表,神宗读而爱之,意修自作也。服除,始为审官主簿,累迁职方员外郎、知襄州曾布执政,其妇兄魏泰倚声势来居襄,规占公私田园,强市民货,郡县莫敢谁何。至是,指州门东偏官邸废址为天荒,请之。吏具成牍至,棐曰:「孰谓州门之东偏而有天荒乎?」却之。众共白曰:「泰横于汉南久,今求地而缓与之,且不可,而又可却邪?」棐竟持不与。泰怒,谮于布,徙知潞州,旋又罢去。元符末,还朝。历吏部右司郎中,以直秘阁蔡州。蔡地薄赋重,转运使又为覆折之令,多取于民,民不堪命。会有诏禁止,而佐吏惮使者,不敢以诏旨从事。棐曰:「州郡之于民,诏令苟有未便,犹将建请。今天子诏意深厚,知覆折之病民,手诏止之。若有惮而不行,何以为长吏?」命即日行之。未几,坐党籍废,十余年卒。

论曰:三代而降,薄乎秦、汉,文章虽与时盛衰,而蔼如其言,晔如其光,皦如其音,盖均有先王之遗烈。涉晋、魏而弊,至唐韩愈氏振起之。唐之文,涉五季而弊,至宋欧阳修又振起之。挽百川之颓波,息千古之邪说,使斯文之正气,可以羽翼大道,扶持人心,此两人之力也。愈不获用,修用矣,亦弗克究其所为,可为世道惜也哉!

刘敞

刘敞原父,临江新喻人。举庆历进士廷试第一。编排官王尧臣,其内兄也,以亲嫌自列,乃以为第二。通判蔡州直集贤院判尚书考功

夏竦,赐谥文正。敞言:「谥者,有司之事,竦行不应法。今百司各得守其职,而陛下侵臣官。」疏三上,改谥文庄。方议定大乐,使中贵人参其间。敞谏曰:「王事莫重于乐。今儒学满朝,辨论有余,而使若赵谈者参之,臣惧为袁盎笑也。」权度支判官,徙三司使

秦州与羌人争古渭地。仁宗问敞:「弃守孰便?」敞曰:「若新城可以蔽秦州,长无羌人之虞,倾国守焉可也。或地形险利,贼乘之以扰我边鄙,倾国争焉可也。今何所重轻,而殚财困民,捐士卒之命以规小利,使曲在中国,非计也。」议者多不同,秦州自是多事矣。

温成后追册,有佞人献议,求立忌。敞曰:「岂可以私昵之故,变古越礼乎?」乃止。吴充以典礼得罪,冯京救之,亦罢近职。敞因对极论之。帝曰:「充能官,京亦亡它,中书恶其太直,不相容耳。」敞曰:「陛下宽仁好谏,而中书乃排逐言者,是蔽君之明,止君之善也。臣恐感动阴阳,有日食、地震、风霾之异。」已而果然。因劝帝收揽威权,无使聪明蔽塞,以消灾咎。帝深纳之,以同修起居注。未一月,擢知制诰宰相陈执中恶其斥己,沮止之,帝不听。宦者石全彬观察使,意不惬,有愠言,居三日为真,敞封还除书,不草制。

奉使契丹,素习知山川道径,契丹导之行,自古北口柳河,回屈殆千里,欲夸示险远。敞质译人曰:「自松亭趋柳河,甚径且易,不数日可抵中京,何为故道此?」译相顾骇愧曰:「实然。但通好以来,置驿如是,不敢变也。」顺州山中有异兽,如马而食虎豹契丹不能识,问敞。敞曰:「此所谓駮也。」为说其音声形状,且诵山海经管子书晓之,契丹益叹服。使还,求知扬州

狄青起行伍为枢密使,每出入,小民辄聚观,至相与推诵其拳勇,至壅马足不得行。帝不豫,人心动摇,青益不自安。敞辞赴郡,为帝言曰:「陛下幸爱青,不如出之,以全其终。」帝颔之,使出谕中书,青迺去位。

扬之雷塘,汉雷陂也,旧为民田。其后官取潴水而不偿以它田,主皆失业。然塘亦破决不可漕,州复用为田。敞据唐旧券,悉用还民,发运使争之,敞卒以予民。天长县鞫王甲杀人,既具狱,敞见而察其冤,甲畏吏,不敢自直。敞以委户曹杜诱,诱不能有所平反,而傅致益牢。将论囚,敞曰:「冤也。」亲按问之。甲知能为己直,乃敢告,盖杀人者,富人陈氏也。相传以为神明。

郓州,郓比易守,政不治,市邑攘敚公行。敞决狱讼,明赏罚,境内肃然。客行寿张道中,遗一囊钱,人莫敢取,以告里长里长为守视,客还,取得之。又有暮遗物市中者,旦往访之,故在。先是,久旱,地多蝗。敞至而雨,蝗出境。

纠察在京刑狱。营卒桑达等醉斗,指斥乘舆。皇城使捕送开封,弃达市。敞移府,问何以不经审讯。府报曰:「近例,凡圣旨及中书、枢密鞫狱,皆不虑问。」敞奏请一准近格,枢密院不肯行,敞力争之,诏以其章下府,著为令。

嘉祐祫享,群臣上尊号宰相请撰表。敞说止不得,乃上疏曰:「陛下不受徽号二十年。今复加数字,不足尽圣德,而前美并弃,诚可惜也。今岁以来,颇有灾异,正当寅畏天命,深自挹损,岂可于此时迺以虚名为累。」帝览奏,顾侍臣曰:「我意本谓当尔。」遂不受。

蜀人龙昌期书传经,以诡僻惑众。文彦博荐诸朝,赐五品服。敞与欧阳修俱曰:「昌期违古畔道,学非而博,王制之所必诛,未使即少正卯之刑,已幸矣,又何赏焉。乞追还诏书,毋使有识之士,窥朝廷深浅。」昌期闻之,惧不敢受赐。

敞以议论与众忤,求知永兴军,拜翰林侍读学士。大姓范伟为奸利,冒同姓户籍五十年,持府县短长,数犯法。敞穷治其事,伟伏罪,长安中讙喜。未及受刑,敞召还,判三班院,伟即变前狱,至于四五,卒之付御史决。

敞侍英宗讲读,每指事据经,因以讽谏。时两宫方有小人间言,谏者或讦而过直。敞进读史记,至尧授舜以天下,拱而言曰:「舜至侧微也,尧禅之以位,天地享之,百姓戴之,非有他道,惟孝友之德,光于上下耳。」帝竦体改容,知其以义理讽也。皇太后闻之,亦大喜。

积苦眩瞀,屡予告。帝固重其才,每燕见学士,必问敞安否;帝食新橙,命赐之。疾少间,复求外,以为汝州,旋改集贤院学士、判南京御史台熙宁元年,卒,年五十。

敞学问渊博,自佛老、卜筮、天文、方药、山经、地志,皆究知大略。尝夜视镇星,谓人曰:「此于法当得土,不然,则生女。」后数月,两公主生。又曰:「岁星往来虚、危间,色甚明盛,当有兴于齐者。」岁余而英宗齐州防御使入承大统。尝得先秦彝鼎数十,铭识奇奥,皆案而读之,因以考知三代制度,尤珍惜之。每曰:「我死,子孙以此蒸尝我。」朝廷每有礼乐之事,必就其家以取决焉。为文尤赡敏。掌外制时,将下直,会追封王、主九人,立马却坐,顷之,九制成。欧阳修每于书有疑,折简来问,对其使挥笔,答之不停手,修服其博。长于春秋,为书四十卷,行于时。弟攽,子奉世。

攽字贡父,与敞同登科,仕州县二十年,始为国子监直讲欧阳修赵槩荐试馆职,御史中丞王陶有夙憾,率侍御史苏宷共排之,攽官已员外郎,才得馆阁校勘熙宁中,判尚书考功同知太常礼院

诏封太祖诸孙行尊者为王,奉太祖后。攽言:「礼,诸侯不得祖天子,当自奉其国之祖。宜崇德昭、德芳之后,世世勿降爵,宗庙祭祀,使之在位,则所以褒扬艺祖者著矣。」后二王绍封,如攽议。

方更学校贡举法,攽曰:「本朝选士之制,行之百年,累代将相名卿,皆由此出,而以为未尝得人,不亦诬哉。愿因旧贯,毋轻议改法。夫士修于家,足以成德,亦何待于学官程课督趣之哉。」

王安石经筵,乞讲者坐。攽曰:「侍臣讲论于前,不可安坐,避席立语,乃古今常礼。君使之坐,所以示人主尊德乐道也;若不命而请,则异矣。」礼官皆同其议,至今仍之。考试开封举人,与同院王介争詈,为监察御史所劾罢。礼院廷试始用策,初,考官吕惠卿列阿时者在高等,讦直者反居下。攽覆考,悉反之。又尝诒安石书,论新法不便。安石怒摭前过,斥通判泰州,以集贤校理、判登闻检院户部判官曹州。曹为盗区,重法不能止。攽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至,则治尚宽平,盗亦衰息。为开封府判官,复出为京东转运使。部吏罢软不逮者,务全安之。徙知兖、亳二州。吴居厚代为转运使,能奉行法令,致财赋,迺追坐攽废弛,黜监衡州盐仓

哲宗初,起知襄州。入为秘书少监,以疾求去,加直龙图阁、知蔡州。于是给事中孙觉胡宗愈中书舍人苏轼范百禄言:「攽博记能文章,政事侔古循吏,身兼数器,守道不回,宜优赐之告,使留京师。」至蔡数月,召拜中书舍人。请复旧制,建紫微阁于西省。竟以疾不起,年六十七。

攽所著书百卷,尤邃史学。作东汉刊误,为人所称。预司马光资治通鉴,专职汉史。为人疏俊,不修威仪,喜谐谑,数用以招怨悔,终不能改。

奉世

奉世字仲冯,天资简重,有法度。中进士第。熙宁三年,初置枢密院诸房检详文字,以太子中允吏房。先是,进奏院五日定本报状,上枢密院,然后传之四方。而邸吏辄先期报下,或矫为家书,以入邮置。奉世乞革定本,去实封,但以通函腾报。从之。神宗称其奉职不苟,君集贤校理检正中书户房公事,改刑房,进直史馆国史院编修官大理相州狱,详断官窦革以白奉世,奉世曰:「君自以法从事,毋庸白。」后蔡确以是文致奉世罪,谪降蔡州粮料院。久之,为吏部员外郎

元祐初,历度支左司郎中起居郎天章阁待制枢密都承旨户部吏部侍郎权户部尚书七年,拜枢密直学士签书院事。哲宗亲政,用二内侍为押班中书舍人吕希纯封还之。帝谓有近例,奉世曰:「虽有近例,奈人不可户晓,顾以率先施行为非耳。」帝为反命。既而章惇当国,奉世乞免去。

绍圣元年,以端明殿学士成德军,改定州。逾年,知成都府。过都入觐,欲述朋党倾邪之状。帝将听其来,曾布曰:「元祐变先朝法,无一当者,奉世有力焉,最为漏网,恐不足见。」遂不许。明年,责光禄少卿分司南京,居郴州御史中丞邢恕劾奉世合刘挚倾害大臣,附吕大防苏辙,遂登政府,再贬隰州团练副使

徽宗立,尽还其官职,知定州大名府郓州崇宁初,再夺职,责居沂、兖,以赦得归。政和三年,复端明殿学士,年七十三。奉世优于吏治,尚安静,文词雅赡,最精汉书学。常云:「家世唯知事君,内省不愧,恃士大夫公论而已。得丧,常理也,譬如寒暑加人,虽善摄生者不能无病,正须安以处之。」

曾巩

曾巩字子固,建昌南丰人。生而警敏,读书数百言,脱口辄诵。年十二,试作六论,援笔而成,辞甚伟。甫冠,名闻四方。欧阳修见其文,奇之。

嘉祐二年进士第。调太平州司法参军,召编校史馆书籍,迁馆阁校勘集贤校理,为实录检讨官。出通判越州,州旧取酒场钱给募牙前,钱不足,赋诸乡户,期七年止;期尽,募者志于多入,犹责赋如初。巩访得其状,立罢之。岁饥,度常平不足赡,而田野之民,不能皆至城邑。谕告属县,讽富人自实粟,总十五万石,视常平价稍增以予民。民得从便受粟,不出田里,而食有余。又贷之种粮,使随秋赋以偿,农事不乏。

齐州,其治以疾奸急盗为本。曲堤周氏拥赀雄里中,子高横纵,贼良民,污妇女,服器上僭,力能动权豪,州县吏莫敢诘,巩取寘于法。章丘民聚党村落间,号「霸王社」,椎剽夺囚,无不如志。巩配三十一人,又属民为保伍,使几察其出入,有盗则鸣鼓相援,每发辄得盗。有葛友者,名在捕中,一日,自出首。巩饮食冠裳之,假以骑从,辇所购金帛随之,夸徇四境。盗闻,多出自首。巩外视章显,实欲携贰其徒,使之不能复合也。自是外户不闭。

河北发民濬河,调及它路,齐当给夫二万。县初按籍三丁出夫一,巩括其隐漏,至于九而取一,省费数倍。又弛无名渡钱,为桥以济往来。徙传舍,自长清博州,以达于魏,凡省六驿,人皆以为利。

襄州洪州。会江西岁大疫,巩命县镇亭传,悉储药待求。军民不能自养者,来食息官舍,资其食饮衣衾之具,分医视诊,书其全失、多寡为殿最。师征安南,所过州为万人备。他吏暴诛亟敛,民不堪。巩先期区处猝集,师去,市里不知。加直龙图阁、知福州

南剑将乐盗廖恩既赦罪出降,余众溃复合,阴相结附,旁连数州,尤桀者呼之不至,居人慴恐。巩以计罗致之,继自归者二百辈。福多佛寺,僧利其富饶,争欲为主守,赇请公行。巩俾其徒相推择,识诸籍,以次补之。授帖于府庭,却其私谢,以绝左右徼求之弊。福州无职田,岁鬻园蔬收其直,自入常三四十万。巩曰:「太守与民争利,可乎?」罢之。后至者亦不复取也。

徙明、亳、沧三州。巩负才名,久外徙,世颇谓偃蹇不偶。一时后生辈锋出,巩视之泊如也。过阙,神宗召见,劳问甚宠,遂留判三班院。上疏议经费,帝曰:「巩以节用为理财之要,世之言理财者,未有及此。」帝以三朝两朝国史各自为书,将合而为一,加巩史馆修撰,事典之,不以大臣监总,既而不克成。会官制行,拜中书舍人。时自三省百职事,选授一新,除书日至十数,人人举其职,于训辞典约而尽。寻掌延安郡王牋奏。故事命翰林学士,至是特属之。甫数月,丁母艰去。又数月而卒,年六十五。

巩性孝友,父亡,奉继母益至,抚四弟、九妹于委废单弱之中,宦学昏嫁,一出其力。为文章,上下驰骋,愈出而愈工,本原六经,斟酌于司马迁、韩愈,一时工作文词者,鲜能过也。少与王安石游,安石声誉未振,巩导之于欧阳修,及安石得志,遂与之异。神宗尝问:「安石何如人?」对曰:「安石文学行义,不减扬雄,以吝故不及。」帝曰:「安石轻富贵,何吝也?」曰:「臣所谓吝者,谓其勇于有为,吝于改过耳。」帝然之。吕公著尝告神宗,以巩为人行义不如政事,政事不如文章,以是不大用云。弟布,自有传。幼弟肇。

肇字子开,举进士,调黄岩簿,用荐为郑州教授,擢崇文校书馆阁校勘国子监直讲同知太常礼院太常自秦以来,礼文残缺,先儒各以臆说,无所稽据。肇在职,多所厘正。亲祠皇地祇于北郊,盖自肇发之,异论莫能夺其议。

兄布以论市易事被责,亦夺肇主判。滞于馆下,又多希旨窥伺者,众皆危之,肇恬然无愠。曾公亮,肇状其行,神宗览而嘉之。迁国史编修官,进吏部郎中,迁右司,为神宗实录检讨元祐初,擢起居舍人。未几,为中书舍人

叶康直秦州不当,执政讶不先白,御史因攻之。肇求去,范纯仁语于朝曰:「若善人不见容,吾辈不可居此矣。」力为之言,乃得释。

门下侍郎韩维范百禄事,太皇太后以为谗毁,出守邓。肇言:「维为朝廷辨邪正是非,不可以疑似逐。」不草制。谏议大夫王觌,以论胡宗愈,出守润肇言:「陛下寄腹心于大臣,寄耳目于台谏,二者相须,阙一不可。今觌论执政即去之,是爱腹心而涂耳目也。」帝悟,加觌直龙图阁

太皇受册,诏遵章献故事,御文德殿。肇言:「天圣初,两制定议受册崇政,仁宗特改焉,此盖一时之制。今帝述仁宗故事,以极崇奉孝敬之诚,可谓至矣。臣窃谓太皇当于此时特下诏扬帝孝敬之诚,而固执谦德,屈从天圣两制之议,止于崇政,则帝孝愈显,太皇之德愈尊矣。」坤成节上寿,议令百官班崇政。肇又言:「天圣三年,近臣班殿廷,百官止请内东门拜表。至九年,始御会庆。今太皇盛德,不肯自同章献,宜如三年之制。」并从之。

四年,春旱,有司犹讲春宴。肇同彭汝砺上疏曰:「天菑方作,正君臣侧身畏惧之时。乃相与饮食燕乐,恐无以消复天变。」翼日,有旨罢宴。蔡确新州肇先汝砺相约极论。会除给事中汝砺独封还制书,言者谓肇卖友,略不自辨。以宝文阁待制颍州,徙邓齐陈州应天府

七年,入为吏部侍郎。肇在礼院时,启亲祠北郊之议。是岁当郊,肇坚抗前说,既而合祭天地,乃自劾,改刑部。请不已,出知徐州,徙江宁府。帝亲政,更用旧臣,数称肇议礼,趣入对。肇言:「人主虽有自然之圣质,必赖左右前后得人,以为立政之本。宜于此时选忠信端良之士,寘诸近班,以参谋议,备顾问。与夫深处法宫,亲近暬御,其损益相去万万矣。」贵近恶其语,出知瀛州,与兄布易地。时方治实录讥讪罪,降为滁州。稍复集贤殿修撰。历泰州海州徽宗即位,复召为中书舍人

日食四月朔,当降诏求言。肇具述帝旨,诏下,投匦者如织。章惇恶之,欲因事去肇,帝不听。元祐臣僚被谴者,咸以赦恩甄叙。肇请并录死者,作训词,哀厚恻怛,读者为之感怆。迁翰林学士侍读。谏官陈瓘给事中龚原以言得罪,无敢救,肇极力论解。时论者谓元祐、绍圣,均为有失,兄布传帝命,使肇作诏谕天下。肇见帝言:「陛下建皇极,以消弭朋党,须先分别君子小人,赏善罚恶,不可偏废。」开说备至。已而诏从中出。布之拜相,肇适当制,国朝学士弟草兄制,唯韩维与肇,为衣冠荣。

建中靖国元年太史奏日又当食四月。肇请对言:「比岁日食正阳,咎异章著。陛下简俭清净之化,或衰于前;声色服玩之好,或萌于心;忠邪贤不肖,或有未辨;赏庆刑威,或有未当。左右阿谀,壅蔽矫举,民冤失职,郁不得伸。此宜反复循省,痛自克责,以塞天变。」言发涕下,帝悚然顺纳。

兄布在相位,引故事避禁职,拜龙图阁学士提举中太一宫。未几,出知陈州,历太原应天府、扬定二州。崇宁初,落职,谪知和州,徙岳州,继贬濮州团练副使,安置汀州四年,归润而卒,年六十一。

熙宁以来四十年,大臣更用事,邪正相轧,党论屡起,肇身更其间,数不合。兄布与韩忠彦并相,日夕倾危之。肇既居外,移书告之曰:「兄方得君,当引用善人,翊正道,以杜惇、卞复起之萌。而数月以来,所谓端人吉士,继迹去朝,所进以为辅佐、侍从、台谏,往往皆前日事惇、卞者。一旦势异今日,必首引之以为固位计,思之可为恸哭。比来主意已移,小人道长。进则必论元祐人于帝前,退则尽排元祐者于要路。异时惇、卞纵未至,一蔡京足以兼二人,可不深虑。」布不能从。未几,京得政,布与肇俱不免。

肇天资仁厚,而容貌端严。自少力学,博览经传,为文温润有法。更十一州,类多善政。绍兴初,谥曰文昭。子统,至左谏议大夫

论曰:刘敞博学雄文,邻于邃古,其为考功,仁宗夏竦谥,上疏争之,以为人主不可侵臣下之官;及奉诏定乐,中贵预列,又谏曰:「臣惧为袁盎所笑。」此岂事君为容悦者哉。攽虽疏俊,文埒于敞。奉世克肖,世称「三刘」。曾巩立言于欧阳修王安石间,纡徐而不烦,简奥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可谓难矣。肇以儒者而有能吏之才。宋之中叶,文学法理,咸精其能,若刘氏曾氏之家学,盖有两汉之风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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