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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百三十七 列传第九十六

范镇从子百禄 从孙祖禹

范镇

范镇景仁成都华阳人。薛奎守蜀,一见爱之,馆于府舍,俾与子弟讲学。镇益自谦退,每步行趋府门,逾年,人不知其为帅客也。及还朝,载以俱。有问奎入蜀何所得,曰:「得一伟人,当以文学名世。」宋庠兄弟见其文,自谓弗及,与为布衣交

进士礼部奏名第一。故事,殿廷唱第过三人,则首礼部选者,必越次抗声自陈,率得置上列。吴育欧阳修号称耿介,亦从众。镇独不然,同列屡趣之,不为动。至第七十九人,乃随呼出应,退就列,无一言,廷中皆异之。自是旧风遂革。

新安主簿西京留守宋绶延置国子监,荐为东监直讲。召试学士院,当得馆阁校理主司妄以为失韵,补校勘。人为忿郁,而镇处之晏如。经四年,当迁,宰相庞籍言:「镇有异材,不汲汲于进取。」超授直秘阁,判吏部南曹开封府推官。擢起居舍人知谏院。上疏论:「民力困敝,请约祖宗以来官吏兵数,酌取其中为定制,以今赋入之数什七为经费,储其三以备水旱非常。」又言:「周以冢宰制国用,唐以宰相判盐铁、度支。今中书主民,枢密主兵,三司主财,各不相知。财已匮,枢密益兵无穷;民已困,三司取财不已。请使二府通知兵民大计,与三司同制国用。」

契丹使至,虚声示彊,大臣益募兵以塞责,岁费百千万。镇言;「备契丹莫若宽三晋之民,备灵夏莫若宽秦民,备西南莫若宽越、蜀之民,备天下莫若宽天下之民。夫兵所以衞民而反残民,臣恐异日之忧不在四夷,而在冗兵与穷民也。」

商人输粟河北,取偿京师,而榷货不即予钞,久而鬻之,十才得其六。或建议出内帑钱,稍增价与市,岁可得羡息五十万。镇谓:「外府内帑,均为有司。今使外府滞商人,而内帑乘急以牟利,至伤国体。」仁宗遽止之。

葬温成后,太常议礼,前谓之园,后谓之陵,宰相刘沆前为监护使,后为园陵使。镇曰:「尝闻法吏舞法矣,未闻礼官舞礼也。请诘前后议礼异同状。」集贤校理刁约论圹中物侈丽,吴充鞠真卿论礼,并补外,皆上章留之。石全斌护葬,转观察使,他吏悉优迁两官。镇言:「章献、章懿、章惠三后之葬,推恩皆无此比。乞追还全斌等告敕。」副都知任守忠、邓保吉同日除官,内臣无故改官者又五六人。时有敕,凡内降非准律令者,并许执奏。曾未一月,大臣辄废不行。镇乞正中书、枢密之罪,以示天下。

帝天性宽仁,言事者竞为激讦,至汚人以帷箔不可明之事。镇独务引大体,非关朝廷安危,生民利疚,则阔略不言。陈执中为相,镇论其无学术,非宰相器。及嬖妾笞杀婢,御史劾奏,欲逐去之。镇言:「今阴阳不和,财匮民困,盗贼滋炽,狱犴充斥,执中当任其咎。御史舍大责细,暴扬燕私,若用此为进退,是因一婢逐宰相,非所以明等级,辨堂陛。」识者韪之。

文彦博富弼入相,诏百官郊迎。镇曰:「隆之以虚礼,不若推之以至诚。陛下用两人为相,举朝皆谓得人。然近制,两制不得诣宰相居第,百官不得间见,是不推之以诚也。愿罢郊迎,除谒禁,则于御臣之术为两得矣。」议减任子及每岁取士,皆自镇发之。又乞令宗室疏属补外官,帝曰:「卿言是也。顾恐天下谓朕不能睦族耳。」镇曰:「陛下甄别其贤者用之,不没其能,乃所以睦族也。」虽不行,至熙宁初,卒如其言。

帝在位三十五年,未有继嗣。嘉祐初,暴得疾,中外大小之臣,无不寒心,莫敢先言者。镇独奋曰:「天下事尚有大于此者乎?」即拜疏曰:「置谏官者,为宗庙社稷计。谏官而不以宗庙社稷计事陛下,是爱死嗜利之人,臣不为也。方陛下不豫,海内皇皇莫知所为,陛下独以祖宗后裔为念,是为宗庙之虑,至深且明也。昔太祖舍其子而立太宗,天下之大公也。真宗周王,养宗子于宫中,天下之大虑也。愿以太祖之心,行真宗故事,拔近属之尤贤者,优其礼秩,置之左右,与图天下事,以系亿兆人心。」

疏奏,文彦博使客问何所言,以实告,客曰:「如是,何不与执政谋?」镇曰:「自分必死,故敢言。若谋于执政,或以为不可,岂得中辍乎?」章累上,不报。执政谕之曰:「奈何效希名干进之人。」镇贻以书曰:「比天象见变,当有急兵,镇义当死职,不可死乱兵之下。此乃镇择死之时,尚何顾希名干进之嫌哉?」又言:「陛下得臣疏,不以留中而付中书,是欲使大臣奉行也。臣两至中书,大臣皆设辞拒臣,是陛下欲为宗庙社稷计,而大臣不欲也。臣窃原大臣畏避之意,恐行之而陛下中变耳。中变之祸,不过一死。国本不立,万一有如天象所告急兵之变,死且有罪,其为计亦已疏矣。愿以臣章示大臣,使其自择死所。」闻者股栗。

除兼侍御史知杂事,镇以言不从,固辞。执政谕镇曰:「今间言已入,为之甚难。」镇复书执政曰:「事当论其是非,不当问其难易。诸公谓今日难于前日,安知异日不难于今日乎?」凡见上面陈者三,言益恳切。镇泣,帝亦泣,曰:「朕知卿忠,卿言是也,当更俟三二年。」章十九上,待命百余日,须发为白。朝廷知不能夺,乃罢知谏院,改集贤殿修撰纠察在京刑狱同修起居注,遂知制诰。镇虽解言职,无岁不申前议。见帝春秋益高,每因事及之,冀以感动帝意。至是,因入谢,首言:「陛下许臣,今复三年矣,愿早定大计。」又因祫享,献赋以讽。其后韩琦遂定策立英宗

翰林学士。中书议追尊濮王,两制、台谏与之异,诏礼官检详典礼。镇判太常寺,率其属言:「汉宣帝昭帝为孙,光武于平帝为祖,其父容可称皇考,议者犹非之,谓其以小宗大宗之统也。今陛下既以仁宗为考,又加于濮王,则其失非特汉二帝比。凡称帝若考,若寝庙,皆非是。」执政怒,召镇责曰:「方令检详,何遽列上!」镇曰:「有司得诏,不敢稽留,即以闻,乃其职也。奈何更以为罪乎?」会草制,误迁宰相官,改侍读学士

明年,还翰林,出知陈州。陈方饥,视事三日,擅发钱粟以贷。监司绳之急,即自劾,诏原之。是岁大熟,所贷悉还。神宗即位,复为翰林学士侍读、知通进银台司。故事,门下封驳制旨,省审章奏,纠擿违滞,皆著所授敕,后乃刊去。镇始请复之,使知所守。

王安石常平为青苗,镇言:「常平之法,起于汉盛时,视谷贵贱发敛,以便农末,最为近古,不可改。而青苗行于唐之衰世,不足法。且陛下疾富民之多取而少取之,此正百步、五十步之间耳。今有两人坐市贸易,一人故下其直以相倾,则人皆知恶之,可以朝廷而行市道之所恶乎?」吕惠卿在迩英言:「今预买䌷绢,亦青苗之比。」镇曰:「预买,亦敝法也。若府库有余,当并去之,岂应援以为比。」韩琦极论新法之害,送条例司疏驳,李常乞罢青苗钱,诏令分析,镇皆封还。诏五下,镇执如初。

司马光枢密副使,诏许之,镇再封还。帝以诏直付光,不由门下。镇奏曰:「由臣不才,使陛下废法,有司失职,乞解银台司。」

苏轼谏官,御史谢景温奏罢之;举孔文仲制科,文仲对策,论新法不便,罢归故官。镇皆力争之,不报。即上疏曰:「臣言不行,无颜复立于朝,请谢事。臣言青苗不见听,一宜去;荐苏轼孔文仲不见用,二宜去。李定避持服,遂不认母,坏人伦,逆天理,而欲以为御史御史台为之罢陈荐舍人院为之罢宋敏求吕大临苏颂谏院为之罢胡宗愈王韶上书肆意欺罔,以兴造边事,事败,则置而不问,反为之罪帅臣李师中。及御史一言苏轼,则下七路掎摭其过;孔文仲则遣之归任。以此二人况彼二人,事理孰是孰非,孰得孰失,其能逃圣鉴乎?言青苗有见効者,不过岁得什百万缗钱,缗钱什百万,非出于天,非出于地,非出于建议者之家,盖一出于民耳。民犹鱼也,财犹水也,养民而尽其财,譬犹养鱼而竭其水也。」

疏五上,其后指安石用喜怒为赏罚,曰:「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臣知言入触大臣之怒,罪且不测。然臣职献替而无一言,则负陛下矣。」疏入,安石大怒,持其疏至手颤,自草制极诋之。以户部侍郎致仕,凡所得恩典,悉不与。镇表谢,略曰:「愿陛下集群议为耳目,以除壅蔽之奸;任老成为腹心,以养和平之福。」天下闻而壮之。安石虽诋之深切,人更以为荣。既退,苏轼往贺曰:「公虽退,而名益重矣!」镇愀然曰:「君子言听计从,消患于未萌,使天下阴受其赐,无智名,无勇功;吾独不得为此,使天下受其害而吾享其名,吾何心哉!」日与宾客赋诗饮酒,或劝使称疾杜门,镇曰:「死生祸福,天也,吾其如天何!」同天节乞随班上寿,许之,遂为令。轼得罪,下台狱,索与镇往来书文甚急,犹上书论救。久之,徙居许。

哲宗立,韩维言:「镇在仁宗时,首启建储之议,未尝以语人,人亦莫为言者。」具以十九疏上之。拜端明殿学士,起提举中太一宫兼侍读,且欲以为门下侍郎。镇雅不欲起,从孙祖禹亦劝止之,遂固辞,改提举崇福宫祖禹谒告归省,诏赐以龙茶,存劳甚渥。复告老,以银青光禄大夫致仕累封蜀郡公

镇于乐尤注意,自谓得古法,独主房庶以律生尺之说。司马光谓不然,往复论难,凡数万言。初,仁宗命李照改定大乐,下王朴乐三律。皇祐中,又诏胡瑗等考正。神宗时诏镇与刘几定之。镇曰:「定乐当先正律。」神宗曰:「然,虽有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镇作律尺、龠合、升斗、豆区、斛,欲图上之,又乞访求真黍,以定黄钟。而刘几即用李照乐,加用四清声而奏乐成。诏罢局,赐赉有加。镇曰:「此刘几乐也,臣何与焉。」至是,乃请太府铜为之,逾年而成,比李照乐下一律有奇。帝及太皇太后御延和殿,召执政同阅视,赐诏嘉奖。下之太常,诏三省、侍从、台阁之臣,皆往观焉。镇时已属疾,乐奏三日,年八十一。赠金紫光禄大夫,谥曰忠文。

镇平生与司马光相得甚驩,议论如出一口,且约生则互为传,死则作铭。光生为镇传,服其勇决;镇复铭光墓云:「熙宁奸朋淫纵,险诐𪫺猾,赖神宗洞察于中。」其辞陗峻。光子康属苏轼书之,轼曰:「轼不辞书,惧非三家福。」乃易他铭。

镇清白坦夷,遇人必以诚,恭俭慎默,口不言人过。临大节,决大议,色和而语壮,常欲继之以死,虽在万乘前,无所屈。笃于行义,奏补先族人而后子孙,乡人有不克婚葬者,辄为主之。兄镃,卒于陇城,无子,闻其有遗腹子在外,镇时未仕,徒步求之两蜀间,二年乃得之,曰:「吾兄异于人,体有四乳,是儿亦必然。」已而果然,名曰百常。少受学于乡先生庞直温,直温子昉卒于京师,镇娶其女为孙妇,养其妻子终身。

其学本六经,口不道佛、老、申、韩之说。契丹高丽传诵其文。少时赋长啸,却胡骑,晚使辽,人相目曰:此「长啸公」也。兄子百禄亦使辽,辽人首问镇安否。

百禄

百禄字子功,镇兄锴之子也。第进士,又举才识兼茂科。时治平水灾,大臣方议濮礼百禄对策曰:「简宗庙、废祭祀,则水不润下。昔汉哀尊共皇,河南颍川大水;孝安尊德皇,京师、郡国二十九大水。盖大宗隆,小宗杀;宗庙重,私祀轻。今宜杀而隆,宜轻而重,是悖先王之礼。礼一悖,则人心失而天意睽,变异所由起也。」对入三等。

熙宁中,邓绾举为御史,辞不就。提点江东、利、梓路刑狱,加直集贤院利州武守周永懿以贿败,百禄请复至道故事,用文吏领兵,以辖边界,从之。熊本治泸蛮事,有夷酋力屈请降,裨将昌言欲杀以为功,百禄谕之不听,往谓本曰:「杀降不祥,活千人者封子孙。奈何容骄将横境内乎?」本矍然,即檄止之。

七年,召知谏院。属岁旱,请讲求急务,收还法令之未便者,以救将死之民。论手实法曰:「造簿手实,许令告匿。户令虽有手实之文,而未尝行。盖谓使人自占,必不以实告,而明许告讦,人将为仇。然则礼、义、廉、耻之风衰矣。」五路置三十七将,专督所部兵,至许辟置布衣参军谋。百禄察其中,或以恩泽市,或以瘝败收,或未历边方,或起于群盗,疏列其亡状者十四人,请仍旧制,将佐教阅,余付之州县,事多施行。

徐禧李士宁狱,奏士宁荧惑童妇,致不轨生心,罪死不赦。禧右士宁,以为无罪。执政主禧,贬百禄宿州酒。元丰末,入为司门吏部郎中起居郎

哲宗立,迁中书舍人司马光复差役法,患吏受赇,欲加流配。百禄固争曰:「民今日执事,受谢于人,明日罢役,则以财赂人。苟绳以重典,黥面赭衣,必将充塞道路。」光悟曰:「微君言,吾不悉也。」遂已。

元祐元年,为刑部侍郎。诸郡以故斗杀可矜者请谳,法官曰:「宜贷。」光曰:「杀人不死,法废矣。」百禄曰:「谓之杀人,则可;若制刑以为无足疑,原情以为无足悯,则不可。今概之死,则二杀之科,自是遂无足疑悯者矣。」时又诏天下狱不当谳而辄谳者抵罪。有司重于请,至枉情以求合法。百禄曰:「熙宁之法,非可疑可悯而谳者免駮勘,元丰则刊之,近则有奏劾之诏,故官吏畏避,不惮论杀。」因条五年死贷之数以闻。门下省犹駮正当贷者,又例在有司者还中书,百禄又争之,后悉从其请。

吏部侍郎。议者欲汰胥吏吕大防趣废其半,百禄曰:「不可。废半则失职者众,不若以渐消之,自今阙吏勿补,不数岁,减斯过半矣。」不听。

都水王孝先回河故道,大防意向之,命百禄行视。百禄以东流高仰,而河势顺下,不可回,即驰奏所以然之状,且取神宗诏令勿塞故道者并上之。大防犹谓:「大河东流,中国之险限。今塘泺既坏,界河淤浅,河且北注矣。」百禄言:「塘泺有限寇之名,无御寇之实。借使河徙而北,敌始有下流之忧,乃吾之利也。先帝明诏具在,奈何妄动摇之。」乃止。

俄兼侍读,进翰林学士。为帝言分别邪正之目,凡导人主以某事者为公正,某事者为奸邪,以类相反,凡二十余条。愿概斯事以观其情,则邪正分矣。以龙图阁学士知开封府。勤于民事,狱无系囚。僚吏欲以圄空闻,百禄曰:「千里之畿,无一人之狱,此至尊之仁,非尹功也。」不许。经数月,复为翰林学士,拜中书侍郎。是岁郊祀,议合祭天地,礼官以「昊天有成命」为言。百禄曰:「此三代之礼,奈何复欲合祭乎?『成命』之颂,祀天祭地,均歌此诗,亦如春夏祈谷而歌噫嘻,亦岂为一祭哉?」争久不决,质于帝前。宰相曰:「百禄之言,礼经也;今日之用,权制也。陛下始郊见,宜以并事天地为恭。」于是合祭。

熙河范育言:「阿里骨酷暴且病,温溪心八族皆思内附,可以计纳。」百禄曰:「中国以信抚四夷,阿里骨未有过,溪心虚实未可知,无衅而动,非策也。」又请进筑纳迷等三城。百禄曰:「是皆良田,为必争之地,我既城之,若贼骑时出,我何以耕?后虽欲弃之,为费已甚,亦不能矣。」帝皆从之。右仆射苏颂坐稽留除书免,百禄以同省罢为资政殿学士、知河中,徙河阳河南,年六十五,赠银青光禄大夫

子祖述,监颍州酒税,摄狱掾,阅具狱,活两死囚,州人以为神。知巩县,凿南山导水入洛,县无水患,文彦博称其能。以父堕党籍,监中岳庙。久之,通判泾州。知台州,奏罢黄甘、葛蕈之贡。主管西京御史台。靖康多难,避地至汝州。汝守赵子栎邀与共守,于是旁郡尽陷,汝独全。累官朝议大夫,卒。从弟祖禹

祖禹

祖禹淳甫,一字梦得。其生也,母梦一伟丈夫被金甲入寝室,曰:「吾汉将军邓禹。」既寤,犹见之,遂以为名。幼孤,叔祖镇抚育如己子祖禹自以既孤,每岁时亲宾庆集,惨怛若无所容,闭门读书,未尝预人事。既至京师,所与交游,皆一时闻人。镇器之曰:「此儿,天下士也。」

进士甲科。从司马光编修资治通鉴,在洛十五年,不事进取。书成,光荐为秘书省正字。时王安石当国,尤爱重之。王安国祖禹友善,尝谕安石意,竟不往谒。富弼致仕居洛,素严毅,杜门罕与人接,待祖禹独厚;疾笃,召授以密疏,大抵论安石误国及新法之害,言极愤切。弼,人皆以为不可奏,祖禹卒上之。

神宗祖禹上疏论丧服之制曰:「先王制礼,君服同于父,皆斩衰三年,盖恐为人臣者不以父事其君。自汉以来,不惟人臣无服,人君遂不为三年之丧。国朝自祖宗以来,外廷虽用易月之制,宫中实行三年服。君服如古典,而臣下犹依汉制,故十二日而小祥,期而又小祥,二十四日大祥,再期而又大祥。既以日为之,又以月为之,此礼之无据者也。古者再期而大祥,中月而禫。禫,祭之名,非服之色。今乃为之惨服三日然后禫,此礼之不经者也。服既除,至葬又服之,祔庙后即吉,才八月而遽纯吉,无所不佩,此又礼之无渐者也。朔望,群臣朝服以造殡宫,是以吉服临丧;人主衰服在上,是以先帝之服为人主之私丧,此二者皆礼之所不安也。」

哲宗立,擢右正言吕公著执政,祖禹以婿嫌辞,改祠部员外郎,又辞。除著作佐郎、修神宗实录检讨,迁著作郎侍讲

神宗既祥,祖禹上疏宣仁后曰:「今即吉方始,服御一新,奢俭之端,皆由此起。凡可以荡心悦目者,不宜有加于旧。皇帝圣性未定,覩俭则俭,覩奢则奢,所以训导成德者,动宜有法。今闻奉宸库取珠,户部用金,其数至多,恐增加无已,愿止于未然。崇俭敦朴,辅养圣性,使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淫哇之声,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则学问日益,圣德日隆,此宗社无疆之福。」故事,服除当开乐置宴,祖禹以为因除服而开乐设宴,则似除服而庆贺,非君子不得已而除之之意,不可。

夏暑权罢讲,祖禹言:「陛下今日之学与不学,系他日治乱。如好学,则天下君子欣慕,愿立于朝,以直道事陛下,辅佐德业,而致太平;不学,则小人皆动其心,务为邪谄,以窃富贵。且凡人之进学,莫不于少时,今圣质日长,数年之后,恐不得如今日之专,窃为陛下惜也。」迁起居郎,又召试中书舍人,皆不拜。吕公著,召拜右谏议大夫。首上疏论人主正心修身之要,乞太皇太后日以天下之勤劳、万民之疾苦、群臣之邪正、政事之得失,开导上心,晓然存之于中,使异日众说不能惑,小人不能进。

蔡确既得罪,祖禹言:「自干兴以来,不窜逐大臣六十余年,一旦行之,流传四方,无不震耸。确去相已久,朝廷多非其党,间有偏见异论者,若一切以为党确去之,惧刑罚失中,而人情不安也。」

蔡京镇蜀,祖禹言:「京小有才,非端良之士。如使守成都,其还,当使执政,不宜崇长。」时大臣欲于新旧法中有所创立。祖禹以为朝廷既察王安石之法为非,但当复祖宗之旧,若出于新旧之间,两用而兼存之,纪纲坏矣。迁给事中

吴中大水,诏出米百万斛、缗钱二十万振救。谏官谓诉灾者为妄,乞加验考。祖禹封还其章,云:「国家根本,仰给东南。今一方赤子,呼天赴愬,开口仰哺,以脱朝夕之急。奏灾虽小过实,正当略而不问。若稍施惩谴,恐后无复敢言者矣。」

国史院修撰,为礼部侍郎。论择监司守令曰:「祖宗分天下为十八路,置转运使提点刑狱,收乡长、镇将之权悉归于县,收县之权归于州,州之权归于监司监司之权归于朝廷。上下相维,轻重相制,建置之道,最为合宜。监司付以一路,守臣付以一州,令宰付以一县,皆与天子分土而治,其可不择乎?祖宗尝有考课之法,专察诸路监司置簿于中书,以稽其要。今宜委吏部尚书,取当为州者,条别功状以上三省三省召而察之,苟其人可任,则以次表用之。至官,则令监司考其课绩,终岁之后,可以校优劣而施黜陟焉。如此则得人必多,监司郡守得人,县令不才,非所患也。」

闻禁中觅乳媪,祖禹以帝年十四,非近女色之时,上疏劝进德爱身,又乞宣仁后保护上躬,言甚切至。既而宣仁谕祖禹,以外议皆虚传,祖禹复上疏曰:「臣言皇帝进德爱身,宜常以为戒。太皇太后保护上躬,亦愿因而勿忘。今外议虽虚,亦足为先事之戒。臣侍经左右,有闻于道路,实怀私忧,是以不敢避妄言之罪。凡事言于未然,则诚为过;及其已然,则又无所及,言之何益?陛下宁受未然之言,勿使臣等有无及之悔。」拜翰林学士,以叔百禄在中书,改侍讲学士百禄去,复为之。范氏自镇至祖禹,比三世居禁林,士论荣慕。

宣仁太后崩,中外议论汹汹,人怀顾望,在位者畏惧,莫敢发言。祖禹虑小人乘间害政,乃奏曰:「陛下方揽庶政,延见群臣,此国家隆替之本,社稷安危之机,生民休戚之端,君子小人进退消长之际,天命人心去就离合之时也,可不畏哉?先后有大功于宗社,有大德于生灵,九年之间,始终如一。然群小怨恨,亦为不少,必将以改先帝之政、逐先帝之臣为言,以事离间,不可不察也。先后因天下人心,变而更化。既改其法,则作法之人有罪当退,亦顺众言而逐之。是皆上负先帝,下负万民,天下之所雠疾而欲去之者也,岂有憎恶于其间哉?惟辨析是非,深拒邪说,有以奸言惑听者,付之典刑,痛惩一人,以警群慝,则帖然无事矣。此等既误先帝,又欲误陛下,天下之事,岂堪小人再破坏邪?」初,苏轼约俱上章论列,谏草已具,见祖禹疏,遂附名同奏,曰:「公之文,经世之文也。」竟不复出其稿。

祖禹又言:「陛下承六世之遗烈,当思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人民者祖宗之人民,百官者祖宗之百官,府库者祖宗之府库。一言一动,如临之在上,质之在傍,则可以长享天下之奉。先后以大公至正为心,罢安石、惠卿所造新法,而行祖宗旧政。故社稷危而复安,人心离而复合,乃至辽主亦戒其臣勿生事曰:『南朝专行仁宗之政矣。』外夷之情如此,中国之人心可知。先后日夜苦心劳力,为陛下立太平之基。愿守之以静,恭己以临之,虚心以处之,则群臣邪正,万事是非,皆了然于圣心矣。小人之情专为私,故不便于公;专为邪,故不便于正;专好动,故不便于静。惟陛下痛心疾首,以为刻骨之戒。」章累上,不报。

忽有旨召内臣十余人,祖禹言:「陛下亲政以来,四海倾耳,未闻访一贤臣,而所召者乃先内侍,必谓陛下私于近习,望即赐追改。」因请对,曰:「熙宁之初,王安石吕惠卿造立新法,悉变祖宗之政,多引小人以误国,勋旧之臣屏弃不用,忠正之士相继远引。又用兵开边,结怨外夷,天下愁苦,百姓流徙。赖先帝觉悟,罢逐两人,而所引群小,已布满中外,不可复去。蔡确连起大狱,王韶创取熙河章惇五溪沈起扰交管,沈括徐禧俞充种谔兴造西事,兵民死伤皆不下二十万。先帝临朝悼悔,以谓朝廷不得不任其咎。以至吴居厚行铁冶之法于京东,王子京行茶法于福建,蹇周辅行盐法于江西李稷陆师闵行茶法、市易于西川,刘定教保甲于河北,民皆愁痛嗟怨,比屋思乱。赖陛下与先后起而救之,天下之民,如解倒县。惟是向来所斥逐之人,窥伺事变,妄意陛下不以修改法度为是,如得至左右,必进奸言。万一过听而复用之,臣恐国家自此陵迟,不复振矣。」又论:「汉、唐之亡,皆由宦官。自熙宁、元丰间,李宪王中正宋用臣辈用事总兵,权势震灼。中正兼干四路,口敕募兵,州郡不敢违,师徒冻馁,死亡最多;宪陈再举之策,致永乐摧陷;用臣兴土木之工,无时休息,罔市井之微利,为国敛怨。此三人者,虽加诛戮,未足以谢百姓。宪虽已亡,而中正、用臣尚在,今召内臣十人,而宪、中正之子皆在其中。二人既入,则中正、用臣必将复用,愿陛下念之。」

绍述之论已兴,有相章惇意。祖禹力言惇不可用,不见从,遂请外。上且欲大用,而内外梗之者甚众,乃以龙图阁学士陕州。言者论祖禹实录诋诬,又摭其谏禁中雇乳媪事,连贬武安军节度副使昭州别驾,安置永州贺州,又徙宾、化而卒,年五十八。

祖禹平居恂恂,口不言人过。至遇事,则别白是非,不少借隐。在迩英守经据正,献纳尤多。尝讲尚书至「内作色荒,外作禽荒」六语,拱手再诵,却立云;「愿陛下留听。」帝首肯再三,乃退。每当讲前夕,必正衣冠,俨如在上侧,命子弟侍,先按讲其说。开列古义,参之时事,言简而当,无一长语,义理明白,粲然成文。苏轼称为讲官第一。

祖禹尝进唐鉴十二卷,帝学八卷,仁皇政典六卷。而唐鉴深明唐三百年治乱,学者尊之,目为「唐鉴公」云。建炎二年,追复龙图阁学士。子冲,绍兴中仕至翰林侍读学士儒林有传。

论曰:熙宁、元丰之际,天下贤士大夫望以为相者,镇与司马光二人,至称之曰君实、景仁,不敢有所轩轾。光思济斯民,卒任天下之重;镇嶷然如山,确乎其不可拔。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易地则皆然,未易以功名优劣论也。百禄受学于镇,故其议论操修,粹然一出于正。祖禹长于劝讲,平生论谏,不啻数十万言。其开陈治道,区别邪正,辨释事宜,平易明白,洞见底蕴,虽贾谊陆贽不是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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