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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百二十六 列傳第一百一十四

海瑞何以尚 丘橓 呂坤 郭正域

海瑞

海瑞,字汝賢瓊山人。舉鄉試。入都,即伏闕上平黎策,欲開道置縣,以靖鄉土。識者壯之。署南平教諭御史詣學宮,屬吏咸伏謁,瑞獨長揖,曰:「臺謁當以屬禮,此堂,師長教士地,不當屈。」遷淳安知縣。布袍脫粟,令老僕藝蔬自給。總督胡宗憲嘗語人曰:「昨聞海令為母壽,巿肉二斤矣。」宗憲子過淳安,怒驛吏,倒懸之。瑞曰:「曩胡公按部,令所過毋供張。今其行裝盛,必非胡公子。」發橐金數千,納之庫,馳告宗憲宗憲無以罪。都御史鄢懋卿行部過,供具甚薄,抗言邑小不足容車馬。懋卿恚甚。然素聞瑞名,為斂威去,而屬巡鹽御史袁淳論瑞及慈谿知縣霍與瑕與瑕尚書韜子,亦抗直不諂懋卿者也。時瑞已擢嘉興通判,坐謫興國州判官。久之,陸光祖文選,擢瑞戶部主事

世宗享國日久,不視朝,深居西苑,專意齋醮。督撫大吏爭上符瑞,禮官輒表賀。廷臣楊最楊爵得罪後,無敢言時政者。四十五年二月,瑞獨上疏曰:

臣聞君者,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其任至重。欲稱其任,亦惟以責寄臣工,使盡言而已。臣請披瀝肝膽,為陛下陳之。
漢文帝賢主也,賈誼猶痛哭流涕而言。非苛責也,以文帝性仁而近柔,雖有及民之美,將不免於怠廢,此誼所大慮也。陛下天資英斷,過漢文遠甚。然文帝能充其仁恕之性,節用愛人,使天下貫朽粟陳,幾致刑措。陛下則銳精未久,妄念牽之而去,反剛明之質而誤用之。至謂遐舉可得,一意修真,竭民脂膏,濫興土木,二十餘年不視朝,法紀弛矣。數年推廣事例,名器濫矣。二王不相見,人以為薄於父子。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人以為薄於君臣。樂西苑而不返,人以為薄於夫婦。吏貪官橫,民不聊生,水旱無時,盜賊滋熾。陛下試思今日天下,為何如乎?
邇者嚴嵩罷相,世蕃極刑,一時差快人意。然嵩罷之後猶嵩未相之前而已,世非甚清明也,不及漢文帝遠甚。蓋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古者人君有過,賴臣工匡弼。今乃修齋建醮,相率進香,仙桃天藥,同辭表賀。建宮築室,則將作竭力經營;購香市寶,則度支差求四出。陛下誤舉之,而諸臣誤順之,無一人肯為陛下正言者,諛之甚也。然媿心餒氣,退有後言,欺君之罪何如!
夫天下者,陛下之家。人未有不顧其家者,內外臣工皆所以奠陛下之家而磐石之者也。一意修真,是陛下之心惑。過於苛斷,是陛下之情偏。而謂陛下不顧其家,人情乎?諸臣徇私廢公,得一官多以欺敗,多以不事事敗,實有不足當陛下意者。其不然者,君心臣心偶不相值也,而遂謂陛下厭薄臣工,是以拒諫。執一二之不當,疑千百之皆然,陷陛下於過舉,而恬不知怪,諸臣之罪大矣。曰「上人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此之謂也。
陛下之誤多矣,其大端在於齋醮。齋醮所求長生也。自古聖賢垂訓,修身立命曰「順受其正」矣,未聞有所謂長生之說。堯、舜、禹、湯、文、武,聖之盛也,未能久世,下之亦未見方外士自漢、唐、宋至今存者。陛下受術於陶仲文,以師稱之。仲文則既死矣,彼不長生,而陛下何獨求之。至於仙桃天藥,怪妄尤甚。昔宋真宗得天書於乾祐山,孫奭曰「天何言哉?豈有書也」。桃必採而後得,藥必製而後成。今無故獲此二物,是有足而行耶?曰「天賜者」,有手執而付之耶?此左右奸人造為妄誕以欺陛下,而陛下誤信之,以為實然,過矣。
陛下又將謂懸刑賞以督責臣下,則分理有人,天下無不可治,而修真為無害已乎?太甲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諸道;有言遜于汝志,必求諸非道。」用人而必欲其唯言莫違,此陛下之計左也。即觀嚴嵩,有一不順陛下者乎?昔為同心,今為戮首矣。梁材守道守官陛下以為逆者也,歷任有聲,官戶部者至今首稱之。然諸臣寧為嵩之順,不為材之逆,得非有以窺陛下之微,而潛為趨避乎?即陛下亦何利於是。
陛下誠知齋醮無益,一旦翻然悔悟,日御正朝,與宰相、侍從、言官講求天下利害,洗數十年之積誤,置身於堯、舜、禹、湯、文、武之間,使諸臣亦得自洗數十年阿君之恥,置其身於臯、夔、伊、傅之列,天下何憂不治,萬事何憂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間而已。釋此不為,而切切於輕舉度世,敝精勞神,以求之於繫風捕影茫然不可知之域,臣見勞苦終身,而終於無所成也。今大臣持祿而好諛,小臣畏罪而結舌,臣不勝憤恨。是以冒死,願盡區區,惟陛下垂聽焉。

帝得疏,大怒,抵之地,顧左右曰:「趣執之,無使得遁。」宦官黃錦在側曰:「此人素有癡名。聞其上疏時,自知觸忤當死,市一棺,訣妻子,待罪於朝,僮僕亦奔散無留者,是不遁也。」帝默然。少頃復取讀之,日再三,為感動太息,留中者數月。嘗曰:「此人可方比干,第朕非紂耳。」會帝有疾,煩懣不樂,召閣臣徐階內禪,因曰:「海瑞言俱是。朕今病久,安能視事。」又曰:「朕不自謹惜,致此疾困。使朕能出御便殿,豈受此人詬詈耶?」遂逮瑞下詔獄,究主使者。尋移刑部,論死。獄上,仍留中。戶部司務何以尚者,揣帝無殺瑞意,疏請釋之。帝怒,命錦衣衞仗之百,錮詔獄,晝夜搒訊。越二月,帝穆宗立,兩人並獲釋。

帝初崩,外庭多未知。提牢主事聞狀,以瑞且見用,設酒饌款之。瑞自疑當赴西市,恣飲噉,不顧。主事因附耳語:「宮車適晏駕,先生今即出大用矣。」瑞曰:「信然乎?」即大慟,盡嘔出所飲食,隕絕於地,終夜哭不絕聲。既釋,復故官。俄改兵部。擢尚寶丞,調大理

隆慶元年徐階御史齊康所劾,瑞言:「階事先帝,無能救於神仙土木之誤,畏威保位,誠亦有之。然自執政以來,憂勤國事,休休有容,有足多者。康乃甘心鷹犬,搏噬善類,其罪又浮於高拱。」人韙其言。

歷兩京左、右通政三年夏,以右僉都御史巡撫應天十府。屬吏憚其威,墨者多自免去。有勢家朱丹其門,聞瑞至,黝之。中人監織造者,為減輿從。瑞銳意興革,請濬吳淞白茆,通流入海,民賴其利。素疾大戶兼并,力摧豪強,撫窮弱。貧民田入於富室者,率奪還之。徐階罷相里居,按問其家無少貸。下令飈發凌厲,所司惴惴奉行,豪有力者至竄他郡以避。而奸民多乘機告訐,故家大姓時有被誣負屈者。又裁節郵傳冗費。士大夫出其境率不得供頓,由是怨頗興。都給事中舒化論瑞迂滯不達政體,宜以南京清秩處之,帝猶優詔奬瑞。已而給事中鳳翔劾瑞庇奸民,魚肉搢紳,沽名亂政,遂改督南京糧儲。瑞撫吳甫半歲。小民聞當去,號泣載道,家繪像祀之。將履新任,會高拱吏部,素銜瑞,并其職於南京戶部,瑞遂謝病歸。

萬曆初,張居正當國,亦不樂瑞,令巡按御史廉察之。御史至山中視,瑞設雞黍相對食,居舍蕭然,御史歎息去。居正憚瑞峭直,中外交薦,卒不召。十二年冬居正已卒,吏部擬用左通政。帝雅重瑞名,畀以前職。明年正月召為南京右僉都御史,道改南京吏部右侍郎,瑞年已七十二矣。疏言衰老垂死,願比古人尸諫之義,大略謂:「陛下勵精圖治,而治化不臻者,貪吏之刑輕也。諸臣莫能言其故,反借待士有禮之說,交口而文其非。夫待士有禮,而民則何辜哉?」因舉太祖法剝皮囊草及洪武三十年定律枉法八十貫論絞,謂今當用此懲貪。其他規切時政,語極剴切。獨勸帝虐刑,時議以為非。御史梅鵾祚劾之。帝雖以瑞言為過,然察其忠誠,為奪鵾祚俸。

帝屢欲召用瑞,執政陰沮之,乃以為南京右都御史。諸司素媮惰,瑞以身矯之。有御史偶陳戲樂,欲遵太祖法予之杖。百司惴恐,多患苦之。提學御史房寰恐見糾擿,欲先發,給事中鍾宇淳復慫惥,寰再上疏醜詆。瑞亦屢疏乞休,慰留不允。十五年,卒官。

瑞無子。卒時,僉都御史王用汲入視,葛幃敝籯,有寒士所不堪者。因泣下,醵金為斂。小民罷市。喪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夾岸,酹而哭者百里不絕。贈太子太保,諡忠介

瑞生平為學,以剛為主,因自號剛峰,天下稱剛峰先生。嘗言:「欲天下治安,必行井田。不得已而限田,又不得已而均稅,尚可存古人遺意。」故自為縣以至巡撫,所至力行清丈,頒一條鞭法。意主於利民,而行事不能無偏云。

始救瑞者何以尚廣西興業人,起家鄉舉。出獄,擢光祿丞。又以劾高拱坐謫。拱罷,起雷州推官,終南京鴻臚卿

丘橓

丘橓,字茂實諸城人。嘉靖二十九年進士。由行人擢刑科給事中三十四年七月,倭六七十人失道流劫,自太平直逼南京兵部尚書張時徹等閉城不敢出,閱二日引去。給事御史時徹守備諸臣罪,時徹亦上其事,詞多隱護。橓劾其欺罔,時徹侍郎陳洙皆罷。帝久不視朝嚴嵩國柄。橓言權臣不宜獨任,朝綱不宜久弛,嚴嵩深憾之。已,劾嵩黨寧夏巡撫謝淮、應天府尹孟淮貪黷,謝淮坐免。是年,嵩敗,橓劾由嵩進者順天巡撫徐紳等五人,帝為黜其三。

兵科都給事中。劾南京兵部尚書李遂鎮守兩廣平江伯陳王謨、錦衣指揮魏大經咸以賄進,大經下吏,王謨革任。已,又劾罷浙江總兵官盧鏜。寇犯通州總督楊選被逮。及寇退,橓偕其僚陳善後事宜,指切邊弊。帝以橓不早劾選,杖六十,斥為民,餘謫邊方雜職。橓歸,敝衣一篋,圖書一束而已。隆慶初,起任禮科,不至。尋擢南京太常少卿,進大理少卿。病免。神宗立,言官交薦。張居正惡之,不召。

萬曆十一年秋起右通政。未上,擢左副都御史,以一柴車就道。既入朝,陳吏治積弊八事,言:

臣去國十餘年,士風漸靡,吏治轉汙,遠近蕭條,日甚一日。此非世運適然,由風紀不振故也。如京官考滿,河南道例書稱職。外吏給由,撫按官概與保留。以朝廷甄別之典,為人臣交市之資。敢徇私而不敢盡法,惡無所懲,賢亦安勸。此考績之積弊,一也。
御史巡方,未離國門,而密屬之姓名已盈私牘。甫臨所部,而請事之竿牘又滿行臺。以豸冠持斧之威,束手俯眉,聽人頤指。此請托之積弊,二也。
撫按定監司考語,必託之有司。有司則不顧是非,侈加善考,監司德且畏之。彼此結納,上下之分蕩然。其考守令也,亦如是。此訪察之積弊,三也。
貪墨成風,生民塗炭,而所劾罷者大都單寒輭弱之流。苟百足之蟲,傅翼之虎,即贓穢狼籍,還登薦剡。嚴小吏而寬大吏,詳去任而略見任。此舉劾之積弊,四也。
懲貪之法在提問。乃豺狼見遺,狐狸是問,徒有其名。或陰縱之使去,或累逮而不行,或批駁以相延,或朦朧以幸免。即或終竟其事,亦必博長厚之名,而以盡法自嫌。苞苴或累萬金,而贓止坐之銖黍。草菅或數十命,而罰不傷其毫釐。此提問之積弊,五也。
薦舉糾劾,所以勸儆有司也。今薦則先進士舉監,非有憑藉者不與焉。劾則先舉監進士,縱有訾議者罕及焉。晉接差委,專計出身之途。於是同一官也,不敢接席而坐,比肩而行。諸人自分低昂,吏民觀瞻頓異。助成驕縱之風,大喪賢豪之氣。此資格之積弊,六也。
州縣佐貳雖卑,亦臨民官也,必待以禮,然後可責以法。今也役使譴訶,無殊輿隸。獨任其污黷害民,不屑禁治。禮與法,兩失之矣。學校之職,賢才所關。今不問職業,而一聽其所為。及至考課,則曰「此寒官也」,概與上考。若輩知上官不我重也,則因而自棄;知上官必我憐也,又從而日偷。此處佐貳教職之積弊,七也。
科場取士,故有門生座主之稱。若巡按舉劾其職也。乃劾者不任其怨,舉者獨冒為恩。尊之為舉主,而以門生自居,筐篚問遺,終身不廢。假明揚之典,開賄賂之門,無惑乎清白之吏不概見於天下也。方今國與民俱貧,而官獨富。既以官而得富,還以富而市官。此餽遺之積弊,八也。
要此八者,敗壞之源不在於外,從而轉移亦不在於下也。昔齊威王烹一阿大夫,封一即墨大夫,而齊國大治。陛下誠大奮乾剛,痛懲吏弊,則風行草偃,天下可立治矣。

疏奏,帝稱善。敕所司下撫按奉行,不如詔者,罪。

頃之,言:「故給事中魏時亮、周世選御史張檟李復聘以忤高拱見黜,文選胡汝桂以忤尚書被傾,宜賜甄錄。御史應昌搆陷劉臺與王宗載同罪,宗載遣戍而應昌止罷官。勞堪巡撫福建,殺侍郎洪朝選御史張一鯤應天鄉試,王篆子之鼎夤緣中式。錢岱湖廣鄉試,先期請居正少子還就試,會居正卒不果,遂私中篆子之衡。曹一夔居風憲,盛稱馮保顧命大臣朱璉則結馮保為父,游七為兄。此數人者,得罪名教,而亦止罷官。此綱紀所以不振,人心所以不服。臣初入臺,誓掃除積弊。今待罪三月,而大吏恣肆,小吏貪殘,小民怨咨,四方賂遺如故,臣不職可見。請罷斥以儆有位。」時已遷刑部右侍郎。帝優詔報之。召時亮世選、檟、復聘、汝桂還,削應昌、堪、一鯤、一夔、璉籍,貶岱三秩。未幾,偕中官張誠往籍張居正家。還,轉左侍郎,增俸一秩。尋拜南京吏部尚書,卒官。贈太子太保,諡簡肅。

橓彊直好搏擊,其清節為時所稱云。

呂坤

呂坤,字叔簡寧陵人。萬曆二年進士。為襄垣知縣,有異政。調大同,徵授戶部主事,歷郎中。遷山東參政山西按察使陝西右布政使。擢右僉都御史巡撫山西。居三年,召為左僉都御史。歷刑部左、右侍郎

二十五年五月疏陳天下安危。其略曰:

見元旦以來,天氣昏黃,日光黯淡,占者以為亂徵。今天下之勢,亂象已形,而亂勢未動。天下之人,亂心已萌,而亂人未倡。今日之政,皆播亂機使之動,助亂人使之倡者也。臣敢以救時要務,為陛下陳之。自古幸亂之民有四。一曰無聊之民。飽溫無由,身家俱困,因懷逞亂之心,冀緩須臾之死。二曰無行之民。氣高性悍,玩法輕生,居常愛玉帛子女而不得,及有變則淫掠是圖。三曰邪說之民。白蓮結社,徧及四方,教主傳頭,所在成聚。倘有招呼之首,此其歸附之人。四曰不軌之民。乘釁蹈機,妄思雄長。惟冀目前有變,不樂天下太平。陛下約己愛人,損上益下,則四民皆赤子,否則悉為寇讐。
今天下之蒼生貧困可知矣。自萬曆十年以來,無歲不災,催科如故。臣久為外吏,見陛下赤子凍骨無兼衣,饑腸不再食,垣舍弗蔽,苫藁未完;流移日衆,棄地猥多;留者輸去者之糧,生者承死者之役。君門萬里,孰能仰訴。今國家之財用耗竭可知矣。數年以來,壽宮之費幾百萬,織造之費幾百萬,寧夏之變幾百萬,黃河之潰幾百萬,今大工、採木費,又各幾百萬矣。土不加廣,民不加多,非有雨菽湧金,安能為計。今國家之防禦疏略可知矣。三大營之兵以衞京師也,乃馬半羸敝,人半老弱。九邊之兵以禦外寇也,皆勇於挾上,怯於臨戎。外衞之兵以備征調資守禦也,伍缺於役占,家累於需求,皮骨僅存,折衝奚賴。設有千騎橫行,兵不足用,必選民丁。以怨民鬬怨民,誰與合戰。
人心者,國家之命脈也。今日之人心,惟望陛下收之而已。關、隴氣寒土薄,民生實艱。自造花絨,比戶困趣逼。提花染色,日夜無休,千手經年,不成一匹。他若山西之紬,蘇、松之錦綺,歲額既盈,加造不已。至饒州磁器,西域回青,不急之須,徒累小民敲骨。陛下誠一切停罷,而江南陝西之人心收矣。
以採木言之。丈八之圍,非百年之物。深山窮谷,蛇虎雜居,毒霧常多,人烟絕少,寒暑饑渴瘴癘死者無論矣。乃一木初臥,千夫難移,倘遇阻艱,必成傷殞。蜀民語曰「入山一千,出山五百」,哀可知也。至若海木,官價雖一株千兩,比來都下,為費何止萬金。臣見楚、蜀之人,談及採木,莫不哽咽。苟損其數,增其直,多其歲月,減其尺寸,而川、貴、湖廣之人心收矣。
以採礦言之。南陽諸府,比歲饑荒。生氣方蘇,菜色未變。自責報殷戶,而半已驚逃。自供應礦夫工食、官兵口糧,而多至累死。自都御史李盛春嚴旨切責,而撫按畏罪不敢言。今礦沙無利,責民納銀,而奸人仲春復為攘奪侵漁之計。朝廷得一金,郡縣費千倍。誠敕戒使者,毋散砂責銀,有侵奪小民若仲春者,誅無赦,而四方之人心收矣。
官店租銀收解,自趙承勛造四千之說,而皇店開。自朝廷有內官之遣,而事權重。夫市井之地,貧民求升合絲毫以活身家者也,陛下享萬方之富,何賴於彼?且馮保八店,為屋幾何,而歲有四千金之課。課既四千,徵收何止數倍。不奪市民,將安取之?今豪家遣僕設肆,居民尚受其殃,況特遣中貴,賜之敕書,以壓卵之威,行竭澤之計,民困豈顧問哉。陛下撤還內臣,責有司輸課,而畿甸之人心收矣。
天下宗室,皆九廟子孫。王守仁、王錦襲蓋世神奸。籍隔數千里,而冒認王弼子孫;事隔三百年,而妄稱受寄財產。中間偽造絲綸,假傳詔旨,明欺聖主,暗陷親王,有如楚王銜恨自殺,陛下何辭以謝高皇帝之靈乎?此兩賊者,罪應誅殛,乃止令回籍,臣恐萬姓驚疑。誠急斬二賊以謝楚王,而天下宗藩之心收矣。
崇信伯費甲金之貧,十廂珠寶之誣,皆通國所知也。始誤於科道之風聞,嚴追猶未為過。今真知其枉,又加禁錮,實害無辜。請還甲金革去之祿,復五城廠衞降斥之官,而勳戚之人心收矣。
法者,所以平天下之情。其輕其重,太祖既定為律,列聖又增為例。如輕重可以就喜怒之情,則例不得為一定之法。臣待罪刑部三年矣,每見詔獄一下,持平者多拂上意,從重者皆當聖心。如往年陳恕、王正甄、常照等獄,臣等欺天罔人,已自廢法,陛下猶以為輕,俱加大辟。然則律例又安用乎!誠俯從司寇之平,勉就祖宗之法,而囹圄之人心收矣。
自古聖明之君,豈樂誹謗之語。然而務求言賞諫者,知天下存亡,係言路通塞也。比來驅逐既多,選補皆罷。天閽邃密,法座崇嚴,若不廣達四聰,何由明照萬里。今陛下所聞,皆衆人之所敢言也,其不敢言者,陛下不得聞矣。一人孤立萬乘之上,舉朝無犯顏逆耳之人,快在一時,憂貽他日。陛下誠釋曹學程之繫,還吳文梓等官,凡建言得罪者,悉分別召用,而士大夫之心收矣。
朝鮮密邇東陲,近吾肘腋,平壤西鄰鴨綠,晉州直對登、萊。倘倭夷取而有之,籍衆為兵,就地資食,進則斷我漕運,退則窺我遼東。不及一年京城坐困,此國家大憂也。乃彼請兵而二三其說,許兵而延緩其期;力窮勢屈,不折入為倭不止。陛下誠早決大計,并力東征,而屬國之人心收矣。
四方輸解之物,營辦既苦,轉運尤艱。及入內庫,率至朽爛,萬姓脂膏,化為塵土。倘歲一稽核,苦窳者嚴監收之刑,朽腐者重典守之罪。一整頓間,而一年可備三年之用,歲省不下百萬,而輸解之人心收矣。
自抄沒法重,株連數多。坐以轉寄,則並籍家資。誣以多贓,則互連親識。宅一封而雞豚大半餓死,人一出則親戚不敢藏留。加以官吏法嚴,兵番搜苦,少年婦女,亦令解衣。臣曾見之,掩目酸鼻。此豈盡正犯之家、重罪之人哉。一字相牽,百口難解。奸人又乘機恐嚇,挾取資財,不足不止。半年之內,擾徧京師,陛下知之否乎?願慎抄沒之舉,釋無辜之繫,而都下之人心收矣。
列聖在御之時,豈少宦官宮妾,然死於箠楚者,未之多聞也。陛下數年以來,疑深怒盛。廣廷之中,狼籍血肉,宮禁之內,慘戚啼號。厲氣冤魂,乃聚福祥之地。今環門守戶之衆,皆傷心側目之人。外表忠勤,中藏憸毒。既朝暮不能自保,即九死何愛一身。陛下臥榻之側,同心者幾人,暮夜之際,防患者幾人,臣竊憂之。願少霽威嚴,慎用鞭扑,而左右之人心收矣。
祖宗以來,有一日三朝者,有一日一朝者。陛下視朝久,人心懈弛已極,奸邪窺伺已深,守衞官軍祇應故事。今乾清修造,逼近御前。軍夫往來,誰識面貌。萬一不測,何以應之。臣望發宮鑰於質明,放軍夫於日昃。自非軍國急務,慎無昏夜傳宣。章奏不答,先朝未有。至於今日,強半留中。設令有國家大事,邀截實封,揚言於外曰「留中矣」,人知之乎?願自今章疏未及批答者,日於御前發一紙,下會極門,轉付諸司照察,庶君臣雖不面談,而上下猶無欺蔽。
臣觀陛下昔時勵精為治,今當春秋鼎盛,曾無夙夜憂勤之意,惟孜孜以患貧為事。不知天下之財,止有此數,君欲富則天下貧,天下貧而君豈獨富。今民生憔悴極矣,乃採辦日增,誅求益廣,斂萬姓之怨於一言,結九重之讐於四海,臣竊痛之。使六合一家,千年如故,即宮中虛無所有,誰忍使陛下獨貧。今禁城之內,不樂有君。天下之民,不樂有生。怨讟愁歎,難堪入聽。陛下聞之,必有食不能咽,寢不能安者矣。臣老且衰,恐不得復見太平,籲天叩地,齋宿七日,敬獻憂危之誠。惟陛下密行臣言,翻然若出聖心警悟者,則人心自悅,天意自回。苟不然者,陛下他日雖悔,將何及耶。

疏入,不報。坤遂稱疾乞休,中旨許之。於是給事中戴士衡劾坤機深志險,謂石星大誤東事,孫鑛濫殺不辜,坤顧不言,曲為附會,無大臣節。給事中道亨言往年孫丕揚張位,位疑疏出坤手,故使士衡劾坤。位奏辨。帝以坤既罷,悉置不問。

初,坤按察山西時,嘗撰閨範圖說,內侍購入禁中。鄭貴妃因加十二人,且為製序,屬其伯父承恩重刊之。士衡遂劾坤因承恩進書,結納宮掖,包藏禍心。坤持疏力辨。未幾,有妄人為閨範圖說跋,名曰憂危竑議,略言:「坤撰閨範,獨取漢明德后者,后由貴人中宮,坤以媚鄭貴妃也。坤疏陳天下憂危,無事不言,獨不及建儲,意自可見。」其言絕狂誕,將以害坤。帝歸罪於士衡等,其事遂寢。

剛介峭直,留意正學。居家之日,與後進講習。所著述,多出新意。初,在朝與吏部尚書孫丕揚善。後丕揚復為吏部,屢推坤左都御史,未得命,言:「臣以八十老臣保坤,冀臣得親見用坤之效。不效,甘坐失舉之罪,死且無憾。」已,又薦天下三大賢,沈鯉郭正域,其一即坤。丕揚前後推薦,疏至二十餘上,帝終不納。福王封國河南,賜莊田四萬頃。坤在籍,上言:「國初分封親藩二十有四,賜田無至萬頃者。河南已封周、趙、伊、徽、鄭、唐、崇、潞八王,若皆取盈四萬,占兩河郡縣且半,幸聖明裁減。」復移書執政言之。會廷臣亦力爭,得減半。卒,天啟初,贈刑部尚書

郭正域

郭正域,字美命江夏人。萬曆十一年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與修撰唐文獻同為皇長子講官。皆三遷至庶子。不離講帷。每講畢,諸內侍出相揖,惟二人不交一言。

出為南京祭酒。諸生納貲許充貢。正域奏罷之。李成梁孫以都督就婚魏國徐弘基家,騎過文廟門,學錄李維極執而抶之。李氏蒼頭數十人蹋邸門,弘基亦至。正域曰:「今天子尚皮弁拜先聖,人臣乃走馬廟門外乎?且公侯子弟入學習禮,亦國子生耳,學錄非抶都督也。」令交相謝而罷。

三十年徵拜詹事,復為東宮講官。旋擢禮部右侍郎,掌翰林院三十一年三月尚書馮琦卒,正域還署部事。夏,廟饗,會日食,正域言:「,當祭日食,牲未殺,則廢。朔旦宜專救日,詰朝享廟。」從之。方澤陪祀者多託疾。正域謂祀事不虔,由上不躬祀所致。請下詔飭厲,冬至大祀,上必親行。帝然之,而不能用。

初。正域之入館也,沈一貫教習師。後服闋編修,不執弟子禮,一貫不能無望。至是,一貫為首輔,沈鯉次之。正域與鯉善,而心薄一貫。會臺官上日食占,曰:「日從上食,占為君知佞人用之,以亡其國。」一貫怒而詈之,正域曰:「宰相憂盛危明,顧不若瞽史邪?」一貫聞之怒。兩淮稅監魯保請給關防。兼督江南浙江織造,鯉持不可,一貫擬予之,正域亦力爭。秦王嫡子久未生,請封其庶長子為世子,屢詔趣議。前尚書馮琦持不上,正域亦執不許。王復請封其他子為郡王,又不可,一貫使大璫以上命脅之。正域榜於門曰:「秦王中尉進封,庶子當仍中尉,不得為郡王。妃年未五十,庶子亦不得為世子。」一貫無以難。及建議欲奪黃光昇許論呂本諡,一貫朱賡皆本同鄉也,曰:「我輩在,誰敢奪者!」正域援筆判曰:「黃光昇當諡,是海瑞當殺也。許論當諡,是沈鍊當殺也。呂本當諡,是鄢懋卿趙文華皆名臣,不當削奪也。」議上,舉朝韙之,而卒不行。

正域既積忤一貫一貫深憾之。會楚王華奎宗人華趆等相訐,正域復與一貫異議,由此幾得危禍。先是,楚恭王廢疾隆慶五年,遺腹宮人胡氏孿生子華奎、華壁。或云內官郭綸王妃兄王如言妾尤金梅子為華奎,妃族人如綍奴王玉子為華壁。儀賓汪若泉嘗訐奏之,事下撫按。王妃持甚堅,得寢。萬曆八年華奎嗣王,華壁亦封宣化王宗人華趆者,素強禦忤王。華趆妻,如言女也。是年遣人訐華奎異姓子也。不當立。一貫通政使沈子木格其疏勿上。月餘,楚王劾華趆疏至,乃上之。命下部議。未幾,華趆入都訴通政司邀截實封及華奎行賄狀,楚宗與名者,凡二十九人。子木懼,召華趆令更易月日以上。旨并下部。正域請敕撫按公勘,從之。

初,一貫正域毋言通政司匿疏事。及華趆疏上,正域主行勘。一貫親王不當勘,但當體訪。正域曰:「事關宗室臺諫當亦言之。」一貫微笑曰:「臺諫斷不言也。」及帝從勘議,楚王懼,奉百金為正域壽,且屬毋竟楚事,當酬萬金,正域嚴拒之。已而湖廣巡撫趙可懷巡按應朝卿勘上,言詳審無左驗,而王氏持之堅,諸郡主縣主則云「罔知真偽」,乞特遣官再問。詔公卿雜議西闕門,日晏乃罷。議者三十七人,各具一單,言人人殊。李廷機左侍郎正域署部事,正域欲盡錄諸人議,廷機以辭太繁,先撮其要以上。一貫遂嗾給事中楊應文御史丕揚禮部壅閼羣議,不以實聞。正域疏辨,且發子木匿疏、一貫阻勘及楚王餽遺狀。一貫益恚,謂正域遣家人導華趆上疏,議令楚王避位聽勘,私庇華趆。

當是時,正域宗人大學士沈鯉正域尚書趙世卿謝傑祭酒黃汝良則右楚王給事中夢臯遂希一貫指論正域,詞連次輔鯉。應文又言正域父懋嘗笞辱於楚恭王,故正域因事陷之。正域疏辨,留中不報。一貫、鯉以楚事皆求去,廷機復請再問。帝以王嗣位二十餘年,何至今始發,且夫訐妻證,不足憑,遂罷楚事勿按。正域四疏乞休去。楚王既得安,遂奏劾正域,大略如應文言;且訐其不法數事,請褫正域官。詔下部院集議。廷機微刺正域,而謂其已去,可無苛求。給事中張問達則謂藩王欲進退大臣,不可訓,乃不罪正域,而令巡按御史勘王所訐以聞。

俄而妖書事起。一貫以鯉與己地相逼,而正域新罷,因是陷之,則兩人必得重禍,乃為帝言臣下有欲相傾者為之。蓋微引其端,以動帝意。亡何,錦衣衞都督王之禎等四人以妖書有名,指其同官周嘉慶為之。東廠又捕獲妖人皦生光巡城御史丕揚為生光訟冤,言妖書、楚事同一根柢,請少緩其獄,賊兄弟可授首闕下。意指正域及其兄國子監丞正位。帝怒,以為庇反賊,除其名。一貫力救始免。丕揚乃先後捕僧人達觀、醫者沈令譽等,而同知胡化則告妖書出教官明卿手。未幾,廠衞又捕可疑者一人曰毛尚文。數日間鋃鐺旁午,都城人人自危。嘉慶等皆下詔獄。嘉慶旋以治無驗,令革任回籍。令譽故嘗往來正域家,達觀亦時時游貴人門,嘗為正域所搒逐,尚文正域僕也。一貫丕揚等欲自數人口引正域,而化所訐阮明卿,則錢夢臯壻。夢臯大恚,上疏顯攻正域,言:「妖書刊播,不先不後,適在楚王疏入之時。蓋正域沈鯉門徒,而沈令譽者,正域食客,胡化又其同鄉同年,羣奸結為死黨。乞窮治根本,定正域亂楚首惡之罪,勒鯉閒住。」帝令正域還籍聽勘,急嚴訊諸所捕者。達觀拷死,令譽亦幾死,皆不承。法司迫化引正域歸德歸德,鯉所居縣也。化大呼曰:「明卿,我仇也,故訐之。正域進士二十年不通問,何由同作妖書?我亦不知誰為歸德者。」帝知化枉,釋之。

都督陳汝忠掠訊尚文,遂發卒圍正域舟於楊村,盡捕媼婢及傭書者男女十五人,與生光雜治,終無所得。汝忠以錦衣告身尚文曰:「能告賊,即得之。」令引令譽,且以乳媼龔氏十歲女為徵。比會訊,東廠太監陳矩詰女曰:「汝見妖書版有幾?」曰:「盈屋。」矩笑曰:「妖書僅二三紙,版顧盈屋邪?」詰尚文曰:「令譽語汝刊書何日?」尚文曰:「十一月十六日。」戎政尚書世揚曰:「妖書以初十日獲,而十六日又刊,將有兩妖書邪?」拷生光妻妾及十歲兒,以鍼刺指爪,必欲引正域,皆不應。生光仰視夢臯丕揚,大罵曰:「死則死耳,奈何教我迎相公指,妄引郭侍郎乎?」都御史溫純等力持之,事漸解,然猶不能具獄。

光宗東宮,數語近侍曰:「何為欲殺我好講官?」諸人聞之皆懼。詹事唐文獻偕其僚楊道賓等詣一貫爭之,李廷機亦力為之地,獄益解。刑部尚書大亨爰書,猶欲坐正域郎中王述古抵藁於地,大亨乃止。遂坐生光極刑,釋諸波及者,而正域獲免。方獄急時,邏卒圍鯉舍及正域舟,鈴柝達旦。又聲言正域且逮,迫使自裁。正域曰:「大臣有罪,當伏尸都市,安能自屏野外。」既而幸無事,乃歸。歸三年巡按御史史學遷勘上楚王所訐事,無狀。給事士琦因請召還正域,不報。

正域博通載籍,勇於任事,有經濟大略,自守介然,故人望歸之。扼於權相,遂不復起,家居十年卒。後四年,贈禮部尚書光宗遺詔,加恩舊學,贈太子少保,諡文毅,官其子中書舍人

贊曰:海瑞秉剛勁之性,戇直自遂,蓋可希風漢汲黯、宋包拯。苦節自厲,誠為人所難能。丘橓呂坤,雖非瑞匹,而指陳時政,炳炳鑿鑿,鯁亮有足稱者。郭正域持楚獄,與執政異趣,險難忽發,慬而後免,危矣哉。以妖書事與坤相首尾,故並著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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