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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关键词 词云图

纪年萬曆二十九年[1601] 1天啟元年 1崇禎元年[1628] 1崇禎六年[1633] 1天啟二年 1崇禎二年[1629] 1天啟五年 1崇禎 1

地点杭州 4鳳陽 4南都 4山陰 3南京 3江左 2江北 2江南 2丹陽 2漳浦 2江西 2衢州 2永淳 2司農 1八百 1廟山 1貴州 1武清 1通衢 1鳳翔 1建道 1長治 1進賢 1中都 1豫州 1淮城 1燕京 1直沽 1淮甸 1京口 1北都 1海寧 1會稽 1東林書院 1華亭 1龍溪 1廣西 1廣信 1婺源 1江寧 1東華門 1銅山 1石室 1濮州 1南樂 1衡水 1

人物宗周 76道周 68陛下 58嗣昌 13士英 10黃道周 8體仁 8廷秀 8劉宗周 7廷臣 6鳴駿 6鄭鄤 5澤清 5葉廷秀 4溫體仁 4高傑 4毓蓍 4文震孟 3楊嗣昌 3姜埰 3熊開元 3福王 3先帝 3馬士英 3史可法 3潞王 3張溥 3祝淵 2王毓蓍 2高攀龍 2丁元薦 2魏忠賢 2忠賢 2勵精 2張鳳翼 2周延儒 2延儒 2和衷 2李邦華 2金光辰 2成德 2文華 2紀綱 2盧象昇 2范志完 2光辰 2朱大典 2劉澤清 2偽官 2鄭芝龍 2良佐 2遠猷 2萬里 2繼之 2涂仲吉 2奭齡 2三俊 2希孟 2陳新甲 2羅倫 2孟子 2少正卯 2解學龍 2學龍 2覺斯 2張采 2唐王 2芝龍 2起東 1顧憲成 1劉永 1姜士昌 1劉元珍 1于玉立 1國士 1魏進忠 1崔文昇 1楊鎬 1李如楨 1李維翰 1鄭之范 1胡嘉棟 1應乾 1牛維曜 1劉國縉 1李三才 1李朴 1楊漣 1劉重慶 1方銳 1賈誼 1立極 1賈區 1國事 1馬世龍 1吳阿衡 1易應昌 1應昌 1蘇琰 1武清伯 1孫慎行 1林釬 1王治 1士紳 1錢穀 1維新 1陳子壯 1念祖 1宗鑑 1厚培 1成國公 1朱純臣 1袁崇煥 1崇煥 1王洽 1丁魁楚 1劉策 1韓爌 1唐德宗 1三協 1申紹芳 1敦倫 1喻上猷 1袁愷 1成勇 1上猷 1李自成 1左良玉 1楊若橋 1湯若望 1開元 1章正宸 1熊汝霖 1路振飛 1侯爵 1伯爵 1李沾 1孔昭 1祖宗 1方域 1晁錯 1黃得功 1姜曰廣 1吳甡 1阮大鋮 1大鋮 1王綱 1從龍 1秉權 1禹好善 1開美 1山僧 1廷諍 1弟子 1吳麟徵 1陳子龍 1元趾 1王炎午 1陶淵明 1伶人 1正義先生 1許孚遠 1馮從吾 1王守仁 1王畿 1周汝登 1陶望齡 1馬山 1守仁 1主敬 1則誠 1念臺先生 1伯繩 1幼平 1錢龍錫 1龍錫 1思賢 1惇大 1馬如蛟 1毛羽健 1任贊化 1世揚 1徐良彥 1曾櫻 1陸夢龍 1鄒嘉生 1倫表 1倪元璐 1魏呈潤 1詹爾選 1吳執御 1陳繼儒 1張燮 1純行 1李汝璨 1傅朝佑 1錢謙益 1張至發 1項煜 1楊廷麟 1至發 1鄭三俊 1黃景昉 1姚希孟 1震孟 1方一藻 1繼母 1新甲 1妻子 1經綸 1育萬 1劉定之 1匡章 1劉同升 1趙士春 1張若麒 1若麒 1魏照乘 1文煥 1陳天定 1董養河 1文震亨 1劉澤深 1德璟 1聿鍵 1王以道 1王敬 1通侯 1居相 1鄭氏 1石齋先生 1英國公 1弘勛 1傅永淳 1左懋第 1李悅心 1

文官中官 7御史 6總督 4尚書 4給事中 3戶部主事 3士大夫 2禮官 2編修 2大學士 2講官 2科道 2主事 1兵部尚書 1光祿丞 1尚寶 1太僕少卿 1右通政 1順天府尹 1樞輔 1宦官 1副都御史 1巡按 1京尹 1工部左侍郎 1司寇 1招撫使 1太僕 1左侍郎 1左都御史 1下士大夫 1巡撫 1侍郎 1樞貳 1提督 1兵部添注右侍郎 1俳優 1內豎 1太常少卿 1待詔 1臺諫 1庶吉士 1經筵展書官 1右中允 1簿書 1右諭德 1東宮講官 1刑部尚書 1日講官 1少詹事 1司事 1宗師 1刑部主事 1按察司照磨 1江西巡撫 1吏部主事 1工部司務 1中書舍人 1吏部左侍郎 1禮部尚書 1協理 1武英殿大學士 1兵部主事 1順天府推官 1吏部尚書 1兵部侍郎 1僉都御史 1光祿少卿 1左僉都御史 1兵部右侍郎 1

武官操守 5大帥 2典兵 1偏裨 1指使 1郡守 1

其他刑名 6中樞 5刑部 5進士 4法司 4監司 3內閣 3吏部 3廷推 3發喪 3親征 3科場 3守制 3奪情 3服闋 2宗子 2治兵 2武弁 2哀詔 2京營 2削籍 2列傳 1奔喪 1清議 1考課 1廟堂 1視朝 1午門 1叩頭 1養老 1部院 1特簡 1羽舞 1痛憤時艱疏 1三尺法 1五刑 1斷獄 1總監 1內帑 1大臣論 1朝覲 1專征 1左右袒 1上章 1都察院 1崇國 1晦日 1議罪 1泣血 1節鉞 1奉使 1新朝 1九廟 1梓宮 1九邊 1史館 1江北四鎮 1幕府 1主盟 1議親 1春秋 1冠帶 1征伐 1額兵 1社稷 1門人問答 1執贄 1死難 1通政司 1義士 1門生 1私諡 1易 1師 1磨勘 1修省 1司經局 1舉人 1圜土 1經筵 1和議 1平臺 1綱常 1凶禮 1奏對 1監生 1謫戍 1鎮撫司 1詹事府 1勸進 1募兵 1別室 1高皇帝 1陵寢 1易象正 1三易洞璣 1太函經 1駁勘 1外艱 1連坐 1

卷二百五十五 列傳第一百四十三

劉宗周祝淵 王毓蓍 黃道周葉廷秀

劉宗周

劉宗周,字起東山陰人。父坡,為諸生。母章氏姙五月而坡亡。既生宗周,家酷貧,攜之育外家。後以宗周大父老疾,歸事之,析薪汲水,持藥糜。然體孱甚,母嘗憂念之不置,遂成疾。又以貧故,忍而不治。萬曆二十九年[1601]宗周進士,母卒於家。宗周奔喪,為堊室中門外,日哭泣其中。服闋,選行人,請養大父母。遭喪,居七年始赴補。母以節聞於朝。

時有崑黨、宣黨與東林為難。宗周上言:「東林,顧憲成講學處。高攀龍劉永澄、姜士昌劉元珍,皆賢人。于玉立丁元薦,較然不欺其志,有國士風。諸臣摘流品可也,爭意見不可;攻東林可也,黨崑、宣不可。」黨人大譁,宗周乃請告歸。

天啟元年起儀制主事。疏言:「魏進忠導皇上馳射戲劇,奉聖夫人出入自由。一舉逐諫臣三人,罰一人,皆出中旨,勢將指鹿為馬,生殺予奪,制國家大命。今東西方用兵,奈何以天下委閹豎乎。」進忠者,魏忠賢也,大怒,停宗周俸半年。尋以國法未伸,請戮崔文昇以正弒君之罪,戮盧受以正交私之罪,戮楊鎬李如楨李維翰鄭之范以正喪師失地之罪,戮高出、胡嘉棟、康應乾牛維曜劉國縉、傅國以正棄城逃潰之罪;急起李三才兵部尚書,錄用清議名賢丁元薦李朴等,諍臣楊漣劉重慶等,以作仗節徇義之氣。帝切責之。累遷光祿丞尚寶太僕少卿,移疾歸。四年右通政,至則忠賢逐東林且盡,宗周復固辭。忠賢責以矯情厭世,削其籍。

崇禎元年[1628]冬,召為順天府尹。辭,不許。明年九月入都,上疏曰:

陛下勵精求治,宵旰靡寧。然程效太急,不免見小利而速近功,何以致唐、虞之治。夫今日所汲汲於近功者,非兵事乎?誠以屯守為上策,簡卒節餉,修刑政而威信布之,需以歲月,未有不望風束甲者。而陛下方銳意中興,刻期出塞。當此三空四盡之秋,竭天下之力以奉饑軍而軍愈驕,聚天下之軍以博一戰而戰無日,此計之左也。
今日所規規於小利者,非國計乎?陛下留心民瘼,惻然痌瘝。而以司農告匱,一時所講求者皆掊克聚斂之政。正供不足,繼以雜派。科罰不足,加以火耗。水旱災傷,一切不問。敲扑日峻,道路吞聲,小民至賣妻鬻子以應。有司以掊克為循良,而撫字之政絕;上官以催徵為考課,而黜陟之法亡。欲求國家有府庫之財,不可得已。
功利之見動,而廟堂之上日見其煩苛。事事糾之不勝糾,人人摘之不勝摘,於是名實紊而法令滋。頃者,特嚴贓吏之誅,自宰執以下,坐重典者十餘人,而貪風未盡息,所以導之者未善也。賈誼曰:「禮禁未然之先,法施已然之後。」誠導之以禮,將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而無狗彘之心,所謂禁之於未然也。今一切詿誤及指稱賄賂者,即業經昭雪,猶從吏議,深文巧詆,絕天下遷改之途,益習為頑鈍無恥,矯飾外貌以欺陛下。士節日隳,官邪日著,陛下亦安能一一察之。
陛下所以勞心焦思於上者,以未得賢人君子用之也。而所嘉予而委任者,率奔走集事之人;以摘發為精明,以告訐為正直,以便給為才諝,又安所得賢者而用之。得其人矣,求之太備,或以短而廢長;責之太苛,或因過而成悞。
陛下所擘畫,動出諸臣意表,不免有自用之心。臣下救過不給,讒諂者因而間之,猜忌之端遂從此起。夫恃一人之聰明,而使臣下不得盡其忠,則耳目有時壅;憑一人之英斷,而使諸大夫國人不得衷其是,則意見有時移。方且為內降,為留中,何以追喜起之盛乎?數十年來,以門戶殺天下幾許正人,猶蔓延不已。陛下欲折君子以平小人之氣,用小人以成君子之公,前日之覆轍將復見於天下也。
陛下求治之心,操之太急。醞釀而為功利;功利不已,轉為刑名刑名不已,流為猜忌;猜忌不已,積為壅蔽。正人心之危,所潛滋暗長而不自知者。誠能建中立極,默正此心,使心之所發,悉皆仁義之良,仁以育天下,義以正萬民,自朝廷達於四海,莫非仁義之化,陛下已一旦躋於堯、舜矣。

帝以為迂濶,然歎其忠。未幾,都城被兵,帝不視朝,章奏多留中不報。傳旨辦布囊八百中官競獻馬騾,又令百官進馬。宗周曰:「是必有以遷幸動上者。」乃詣午門叩頭諫曰:「國勢強弱,視人心安危。乞陛下出御皇極門,延見百僚,明言宗廟山陵在此,固守外無他計。」俯伏待報,自晨迄暮,中官傳旨乃退。米價騰躍,請罷九門稅,修賈區以處貧民,為粥以養老疾,嚴行保甲之法,人心稍安。

樞輔諸臣多下獄者,宗周言:「國事至此,諸臣負任使,無所逃罪,陛下亦宜分任咎。禹、湯罪己,興也勃焉。曩皇上以情面疑羣臣,羣臣盡在疑中,日積月累,結為陰痞,識者憂之。今日當開示誠心,為濟難之本,御便殿以延見士大夫,以票擬歸閣臣,以庶政歸部院,以獻可替否予言官。不效,從而更置之,無坐錮以成其罪。乃者朝廷縛文吏如孤雛,而視武健士不啻驕子,漸使恩威錯置。文武皆不足信,乃專任一二內臣,閫以外次第委之。自古未有宦官典兵不悞國者。」又劾馬世龍張鳳翼吳阿衡等罪,忤帝意。

三年以疾在告,進祈天永命之說,言:

法天之大者,莫過於重民命,則刑罰宜當宜平。陛下以重典繩下,逆黨有誅,封疆失事有誅。一切詿誤,重者杖死,輕者謫去,朝署中半染赭衣。而最傷國體者,無如詔獄。副都御史易應昌以平反下吏,法司必以鍛鍊為忠直,蒼鷹乳虎接踵於天下矣。願體上天好生之心,首除詔獄,且寬應昌,則祈天永命之一道也。
法天之大者,莫過於厚民生,則賦斂宜緩宜輕。今者宿逋見征及來歲預征,節節追呼,閭閻困敝,貪吏益大為民厲。貴州巡按蘇琰以行李被訐於監司。巡方黷貨,何問下吏。吸膏吮脂之輩,接迹於天下矣。願體上天好生之心,首除新餉,并嚴飭官方,則祈天永命之又一道也。然大君者,天之宗子,輔臣者,宗子之家相。陛下置輔,率由特簡。亦願體一人好生之心,毋驅除異己,搆朝士以大獄,結國家朋黨之禍;毋寵利居成功,導人主以富強,釀天下土崩之勢。

周延儒溫體仁見疏不懌。以時方禱雨,而宗周稱疾,指為偃蹇,激帝怒,擬旨詰之,且令陳足兵、足餉之策。宗周條畫以對,延儒體仁不能難。為京尹,政令一新,挫豪家尤力。閹人言事輒不應,或相詬誶,宗周治事自如。武清伯蒼頭毆諸生,宗周捶之,枷武清門外。嘗出,見優人籠篋,焚之通衢。賙恤單丁下戶尤至。居一載,謝病歸,都人為罷市。

八年七月內閣缺人,命吏部推在籍者,以孫慎行林釬宗周名上。詔所司敦趨,宗周固辭,不許。明年正月入都,慎行已卒,與釬入朝。帝問人才、兵食及流寇猖獗狀。宗周言:「陛下求治太急,用法太嚴,布令太煩,進退天下士太輕。諸臣畏罪飾非,不肯盡職業,故有人而無人之用,有餉而無餉之用,有將不能治兵,有兵不能殺賊。流寇本朝廷赤子,撫之有道,則還為民。今急宜以收拾人心為本,收拾人心在先寬有司。參罰重則吏治壞,吏治壞則民生困,盜賊由此日繁。」帝又問兵事。宗周言:「禦外以治內為本。內治修,遠人自服,干羽舞而有苗格。願陛下以堯、舜之心,行堯、舜之政,天下自平。」對畢趨出。帝顧體仁迂其言,命釬輔政,宗周他用。旋授工部左侍郎。踰月,上痛憤時艱疏,言:

陛下銳意求治,而二帝三王治天下之道未暇講求,施為次第猶多未得要領者。首屬意於邊功,而罪督遂以五年恢復之說進,是為禍胎。己巳之役,謀國無良,朝廷始有積輕士大夫之心。自此耳目參於近侍,腹心寄於干城,治術尚刑名,政體歸叢脞,天下事日壞而不可救。廠衞司譏察,而告訐之風熾;詔獄及士紳,而堂廉之等夷。人人救過不給,而欺罔之習轉甚;事事仰成獨斷,而諂諛之風日長。三尺法不伸於司寇,而犯者日衆。詔旨雜治五刑,歲躬斷獄以數千,而好生之德意泯。刀筆治絲綸而王言褻,誅求及瑣屑而政體傷。參罰在錢穀而官愈貪,吏愈橫,賦愈逋。敲扑繁而民生瘁,嚴刑重斂交困而盜賊日起。總理任而臣下之功能薄,監視遣而封疆之責任輕。督、撫無權而將日懦,武弁廢法而兵日驕,將懦兵驕而朝廷之威令并窮於督、撫。朝廷勒限平賊,而行間日殺良報功,生靈益塗炭。一旦天牖聖衷,撤總監之任,重守令之選,下弓旌之招,收酷吏之威,布維新之化,方與二三臣工洗心滌慮,以聯泰交,而不意君臣相遇之難也。得一文震孟而以單辭報罷,使大臣失和衷之誼;得一陳子壯而以過戇坐辜,使朝宁無吁咈之風。此關於國體人心非淺鮮者。
陛下必體上天生物之心以敬天,而不徒倚風雷;必念祖宗鑑古之制以率祖,而不輕改作。以簡要出政令,以寬大養人才,以忠厚培國脈。發政施仁,收天下泮渙之人心。而且還內廷掃除之役,正懦帥失律之誅,慎天潢改授之途。遣廷臣內帑、巡行郡國、為招撫使,赦其無罪而流亡者。陳師險隘,堅壁清野,聽其窮而自歸。誅渠之外,猶可不殺一人,而畢此役,奚待於觀兵哉。

疏入,帝怒甚,諭閣臣擬嚴旨再四。每擬上,帝輒手其疏覆閱,起行數周。已而意解,降旨詰問,謂大臣論事宜體國度時,不當效小臣歸過朝廷為名高,且奬其清直焉。時太僕缺馬價,有詔願捐者聽。體仁成國公朱純臣以下皆有捐助。又議罷明年朝覲宗周以輸貲、免覲為大辱國。帝雖不悅,心善其忠,益欲大用。體仁患之,募山陰人許瑚疏論之,謂宗周道學有餘,才諝不足。帝以瑚同邑,知之宜真,遂已不用。

其秋,三疏請告去。至天津,聞都城被兵,遂留養疾。十月,事稍定,乃上疏曰:

己巳之變,誤國者袁崇煥一人。小人競修門戶之怨,異己者概坐以崇煥黨,日造蜚語,次第去之。自此小人進而君子退,中官用事而外廷浸疏。文法日繁,欺罔日甚,朝政日隳,邊防日壞。今日之禍,實己巳以來釀成之也。且以張鳳翼之溺職中樞也,而俾之專征,何以服王洽之死?以丁魁楚等之失事於邊也,而責之戴罪,何以服劉策之死?諸鎮勤王之師,爭先入衞者幾人,不聞以逗遛蒙詰責,何以服耿如𣏌之死?今且以二州八縣之生靈,結一飽颺之局,則廷臣之累累若若可幸無罪者,又何以謝韓爌、張鳳翔李邦華諸臣之或戍或去?豈昔為異己驅除,今不難以同己相容隱乎?臣於是而知小人之禍人國無已時也。
唐德宗謂羣臣曰:「人言盧𣏌奸邪,朕殊不覺。」羣臣對曰:「此乃𣏌之所以為奸邪也。」臣每三覆斯言,為萬世辨奸之要。故曰:「大奸似忠,大佞似信」。頻年以來,陛下惡私交,而臣下多以告訐進;陛下錄清節,而臣下多以曲謹容;陛下勵精,而臣下奔走承順以為恭;陛下尚綜覈,而臣下瑣屑吹求以示察。凡若此者,正似信似忠之類,究其用心,無往不出於身家利祿。陛下不察而用之,則聚天下之小人立於朝,有所不覺矣。天下即乏才,何至盡出中官下。而陛下每當緩急,必委以大任。三協有遣,通、津、臨、德有遣;又重其體統,等之總督中官總督,置總督何地?總督無權,置撫、按何地?是以封疆嘗試也。
且小人每比周小人,以相引重,君子獨岸然自異。故自古有用小人之君子,終無黨比小人之君子。陛下誠欲進君子退小人,決理亂消長之機,猶復用中官參制之,此明示以左右袒也。有明治理者起而爭之,陛下即不用其言,何至并逐其人。而御史金光辰竟以此逐,若惟恐傷中官心者,尤非所以示天下也。
至今日刑政之最舛者,成德,傲吏也,而以贓戍,何以肅懲貪之令?申紹芳,十餘年監司也,而以莫須有之鑽刺戍,何以昭抑競之典?鄭鄤之獄,或以誣告坐,何以示敦倫之化?此數事者,皆為故輔文震孟引繩批根,即向驅除異己之故智,而廷臣無敢言,陛下亦無從知之也。嗚呼,八年之間,誰秉國成,而至於是!臣不能為首揆溫體仁解矣。語曰「誰生厲階,至今為梗」,體仁之謂也。

疏奏,帝大怒,體仁上章力詆,遂斥為民。

十四年九月吏部左侍郎廷推不稱旨。帝臨朝而嘆,謂大臣「劉宗周清正敢言,可用也」,遂以命之。再辭不得,乃趨朝。道中進三劄:一曰明聖學以端治本,二曰躬聖學以建治要,三曰重聖學以需治化,凡數千言。帝優旨報之。明年八月未至,擢左都御史。力辭,有詔敦趨。踰月,入見文華殿。帝問都察院職掌安在,對曰:「在正己以正百僚。必存諸中者,上可對君父,下可質天下士大夫,而後百僚則而象之。大臣法,小臣廉,紀綱振肅,職掌在是,而責成巡方其首務也。巡方得人,則吏治清,民生遂。」帝曰:「卿力行以副朕望。」乃列建道揆、貞法守、崇國體、清伏奸、懲官邪、飭吏治六事以獻,帝褒納焉。俄劾御史喻上猷、嚴雲京而薦袁愷成勇,帝並從之。其後上猷李自成顯職,卒為世大詬。

冬十月,京師被兵。請旌死事盧象昇,而追戮誤國奸臣楊嗣昌,逮跋扈悍將左良玉;防關以備反攻,防潞以備透渡,防通、津、臨、德以備南下。帝不能盡行。

閏月晦日召見廷臣於中左門。時姜埰熊開元以言事下詔獄,宗周約九卿共救。入朝,聞密旨置二人死。宗周愕然謂衆曰:「今日當空署爭,必改發刑部始已。」及入對,御史楊若橋薦西洋人湯若望善火器,請召試。宗周曰:「邊臣不講戰守屯戍之法,專恃火器。近來陷城破邑,豈無火器而然?我用之制人,人得之亦可制我,不見河間反為火器所破乎?國家大計,以法紀為主。大帥跋扈,援師逗遛,奈何反姑息,為此紛紛無益之舉耶?」因議督、撫去留,則請先去督師范志完。且曰:「十五年來,陛下處分未當,致有今日敗局。不追禍始,更絃易轍,欲以一切苟且之政,補目前罅漏,非長治之道也。」帝變色曰:「前不可追,善後安在?」宗周曰:「在陛下開誠布公,公天下為好惡,合國人為用舍,進賢才,開言路,次第與天下更始。」帝曰:「目下烽火逼畿甸,且國家敗壞已極,當如何?」宗周曰:「武備必先練兵,練兵必先選將,選將必先擇賢督、撫,擇賢督、撫必先吏、兵二部得人。宋臣曰:『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則天下太平。』斯言,今日鍼砭也。論者但論才望,不問操守,未有操守不謹,而遇事敢前,軍士畏威者。若徒以議論捷給,舉動恢張,稱曰才望,取爵位則有餘,責事功則不足,何益成敗哉。」帝曰:「濟變之日,先才後守。」宗周曰:「前人敗壞,皆由貪縱使然;故以濟變言,愈宜先守後才。」帝曰:「大將別有才局,非徒操守可望成功。」宗周曰:「他不具論,如范志完操守不謹,大將偏裨無不由賄進,所以三軍解體。由此觀之,操守為主。」帝色解曰:「朕已知之。」敕宗周起。

於是宗周出奏曰:「陛下方下詔求賢,姜埰熊開元二臣遽以言得罪。國朝無言官下詔獄者,有之自二臣始。陛下度量卓越,妄如臣宗周,戇直如臣黃道周,尚蒙使過之典,二臣何不幸,不邀法外恩?」帝曰:「道周有學有守,非二臣比。」宗周曰:「二臣誠不及道周,然朝廷待言官有體,言可用用之,不可置之。即有應得之罪,亦當付法司。今遽下詔獄,終於國體有傷。」帝怒甚,曰:「法司錦衣皆刑官,何公何私?且罪一二言官,何遽傷國體?有如貪贓壞法,欺君罔上,皆可不問乎?」宗周曰:「錦衣,膏梁子弟,何知禮義,聽寺人役使。即陛下問貪贓壞法,欺君罔上,亦不可不付法司也。」帝大怒曰:「如此偏黨,豈堪憲職!」有間曰:「開元此疏,必有主使,疑即宗周。」金光辰爭之。帝叱光辰,并命議處。翼日,光辰貶三秩調用,宗周革職,邢部議罪。閣臣持不發,捧原旨御前懇救,乃免,斥為民。

二年而京師陷。宗周徒步荷戈,詣杭州,責巡撫鳴駿發喪討賊。鳴駿誡以鎮靜,宗周勃然曰:「君父變出非常,公專閫外,不思枕戈泣血,激勵同仇,顧藉口鎮靜,作遜避計耶?」鳴駿唯唯。明日,復趣之。鳴駿曰:「發喪必待哀詔。」宗周曰:「嘻,此何時也,安所得哀詔哉!」鳴駿發喪。問師期,則曰:「甲仗未具。」宗周嘆曰:「嗟乎,是烏足與有為哉!」乃與故侍郎朱大典,故給事中章正宸熊汝霖召募義旅。將發,而福王監國於南京,起宗周故官。宗周以大仇未報,不敢受職。自稱草莽孤臣,疏陳時政,言:

今日大計,舍討賊復仇,無以表陛下渡江之心;非毅然決策親征,無以作天下忠義之氣。
一曰據形勝以規進取。江左非偏安之業,請進圖江北鳳陽中都,東扼徐、淮,北控豫州,西顧荊、襄,而南去金陵不遠,請以駐親征之師。大小銓除,暫稱行在,少存臣子負罪引慝之心。從此漸進,秦、晉、燕、齊必有響應而起者。
一曰重藩屏以資彈壓。淮、揚數百里,設兩節鉞,不能禦亂,爭先南下,致江北一塊土,拱手授賊。督漕路振飛坐守淮城,久以家屬浮舟遠地,是倡之逃也。於是鎮臣劉澤清高傑遂有家屬寄江南之說。軍法臨陣脫逃者斬,臣謂一撫二鎮,皆可斬也。
一曰慎爵賞以肅軍情。請分別各帥封賞,孰當孰濫,輕則收侯爵,重則奪伯爵。夫以左帥之恢復而封,高、劉之敗逃亦封,又誰不當封者?武臣既濫,文臣隨之,外臣既濫,中璫隨之,恐天下聞而解體也。
一曰核舊官以立臣紀。燕京既破,有受偽官而叛者,有受偽官而逃者,有在封守而逃者,有奉使命而逃者,法皆不赦。亟宜分別定罪,為戒將來。至於偽命南下,徘徊順逆之間,實繁有徒;必且倡為曲說,以惑人心,尤宜誅絕。

又言:

當賊入秦流晉,漸過畿南,遠近洶洶,獨大江南北晏然。而二三督撫不聞遣一騎以壯聲援,賊遂得長驅犯闕。坐視君父之危亡而不救,則封疆諸臣之當誅者一。凶問已確,諸臣奮戈而起,決一戰以贖前愆,自當不俟朝食。方且仰聲息於南中,爭言固圉之策,卸兵權於閫外,首圖定策之功,則封疆諸臣之當誅者又一。新朝既立之後,謂宜不俟終日,首遣北伐之師。不然,則亟馳一介,間道北進,檄燕中父老,起塞上名王,哭九廟,厝梓宮,訪諸王。更不然,則起閩帥鄭芝龍,以海師下直沽九邊督鎮合謀共奮,事或可為。而諸臣計不出此,則舉朝謀國不忠之當誅者又一。罪廢諸臣,量從昭雪,自應援先帝遺詔及之,今乃概用新恩。誅閹定案,前後詔書鶻突,勢必彪虎之類,盡從平反而後已,則舉朝謀國不忠之當誅者又一。臣謂今日問罪,當自中外諸臣不職者始。

詔納其言,宣付史館,中外為悚動。而馬士英高傑劉澤清恨甚,滋欲殺宗周矣。宗周連疏請告不得命,遂抗疏劾士英,言:

陛下龍飛淮甸,天實予之。乃有扈蹕微勞,入內閣,進中樞,宮銜世廕,晏然當之不疑者,非士英乎?於是李沾侈言定策,挑激廷臣矣。劉孔昭以功賞不均,發憤冢臣,朝端譁然聚訟,而羣陰且翩翩起矣。借知兵之名,則逆黨可以然灰,寬反正之路,則逃臣可以汲引,而閣部諸臣且次第言去矣。中朝之黨論方興,何暇圖河北之賊;立國之本紀已疏,何以言匡攘之略。高傑一逃將也,而奉若驕子,浸有尾大之憂。淮、揚失事,不難譴撫臣道臣以謝之,安得不長其桀驁,則亦恃士英卵翼也。劉、黃諸將,各有舊汛地,而置若弈棋,洶洶為連雞之勢,至分剖江北四鎮以慰之,安得不啟其雄心,則皆高傑一人倡之也。京營祖宗以來,皆勳臣為政,樞貳佐之。陛下立國伊始,而有內臣盧九德之命,則士英有不得辭其責者。
總之,兵戈盜賊,皆從小人氣類感召而生,而小人與奄宦又往往相表裏。自古未有奄宦用事,而將帥能樹功於方域者。惟陛下首辨陰陽消長之機,出士英仍督鳳陽,聯絡諸鎮,決用兵之策。史可法即不還中樞,亦當自淮而北,歷河以南,別開幕府,與士英相掎角。京營提督,獨斷寢之。書之史冊,為弘光第一美政。

王優詔答之,而促其速入。士英大怒,即日具疏辭位,且揚言於朝曰:「劉公自稱草莽孤臣,不書新命,明示不臣天子也。」其私人朱統𨰥遂劾宗周疏請移蹕鳳陽:「鳳陽,高牆所在,欲以罪宗處皇上,而與史可法擁立潞王。其兵已伏丹陽,當急備。」而澤清、傑日夜謀所以殺宗周者不得,乃遣客十輩往刺宗周宗周時在丹陽,終日危坐,未嘗有惰容。客前後至者,不敢加害而去。而黃鳴駿入覲,兵抵京口,與防江兵相擊鬬。士英以統𨰥言為信也,亦震恐。於是澤清疏劾「宗周陰撓恢復,欲誅臣等,激變士心,召生靈之禍」。劉良佐亦具疏言宗周力持「三案」,為門戶主盟,倡議親征,圖晁錯之自為居守,司馬懿之閉城拒君。疏未下,澤清復草一疏,署傑、良佐黃得功名上之,言:「宗周勸上親征,謀危君父,欲安置陛下於烽火凶危之地。蓋非宗周一人之謀,姜曰廣吳甡合謀也。曰廣心雄膽大,翊戴非其本懷,故陰結死黨,翦除諸忠,然後迫劫乘輿遷之別郡。如牲、宗周入都,臣等即渡江赴闕,面訐諸奸,正春秋討賊之義。」疏入,舉朝大駭,傳諭和衷集事。宗周不得已,以七月十八日入朝。初,澤清疏出,遣人錄示傑。傑曰:「我輩武人,乃預朝事耶?」得功疏辨:「臣不預聞。」士英寢不奏。可法不平,遣使徧詰諸鎮,咸云不知,遂據以入告,澤清輩由是氣沮。士英既嫉宗周,益欲去之,而薦阮大鋮知兵。有詔,冠帶陛見。未幾,中旨特授兵部添注右侍郎宗周曰:「大鋮進退,係江左興亡,老臣不敢不一爭之。不聽,則亦將歸爾。」疏入,不聽,宗周遂告歸,詔許乘傳。將行,疏陳五事:

一曰修聖政,毋以近娛忽遠猷。國家不幸,遭此大變,今紛紛制作,似不復有中原志者。土木崇矣,珍奇集矣,俳優雜劇陳矣;內豎充廷,金吾滿座,戚畹駢闐矣;讒夫昌,言路扼,官常亂矣。所謂狃近娛而忽遠圖也。
一曰振王綱,無以主恩傷臣紀。自陛下即位,中外臣工不曰從龍,則曰佐命。一推恩近侍,則左右因而秉權;再推恩大臣,則閣部可以兼柄;三推恩勳舊,則陳乞至今未已;四推恩武弁,則疆埸視同兒戲。表裏呼應,動有藐視朝廷之心;彼此雄長,即為犯上無等之習。禮樂征伐,漸不出自天子,所謂褻主恩而傷臣紀也。
一曰明國是,無以邪鋒危正氣。朋黨之說,小人以加君子,釀國家空虛之禍,先帝末造可鑒也。今更為一二元惡稱冤,至諸君子後先死於黨、死於徇國者,若有餘戮。揆厥所由,止以一人進用,動引三朝故事,排抑舊人。私交重,君父輕,身自樹黨,而坐他人以黨,所謂長邪鋒而危正氣也。
一曰端治術,無以刑名先教化。先帝頗尚刑名,而殺機先動於溫體仁。殺運日開,怨毒滿天下。近如貪吏之誅,不經提問,遽科罪名;未科罪名,先追贓罰。假令有禹好善之巡方,借成德以媚權相,又孰辨之?又職方戎政之奸弊,道路嘖有煩言,雖衞臣有不敢問者,則廠衞之設何為?徒令人主虧至德,傷治體,所謂急刑名而忘教化也。
一曰固邦本,毋以外釁釀內憂。前者淮、揚告變,未幾而高、黃二鎮治兵相攻。四鎮額兵各三萬,不以殺敵而自相屠毒,又日煩朝廷講和,何為者!夫以十二萬不殺敵之兵,索十二萬不殺敵之餉,必窮之術耳。不稍裁抑,惟加派橫征。蓄一二蒼鷹乳虎之有司,以天下徇之已矣,所謂積外釁而釀內憂也。

優詔報聞。

明年五月南都亡。六月潞王降,杭州亦失守。宗周方食,推案慟哭,自是遂不食。移居郭外,有勸以文、謝故事者。宗周曰:「北都之變,可以死,可以無死,以身在田里,尚有望於中興也。南都之變,主上自棄其社稷,尚曰可以死,可以無死,以俟繼起有人也。今吾越又降矣,老臣不死,尚何待乎?若曰身不在位,不當與城為存亡,獨不當與土為存亡乎?此江萬里所以死也。」出辭祖墓,舟過西洋港,躍入水中。水淺不得死,舟人扶出之。絕食二十三日,始猶進茗飲,後勺水不下者十三日,與門人問答如平時。閏六月八日卒,年六十有八。其門人徇義者有祝淵王毓蓍

淵,字開美海寧人。崇禎六年[1633]舉於鄉。自以年少學未充,棲峯巔僧舍,讀書三年山僧罕見其面。十五年冬,會試入都,適宗周廷諍姜埰熊開元削籍。淵抗疏曰:「宗周戇直性成,忠孝天授。受任以來,蔬食不飽,終宵不寢,圖報國恩。今四方多難,貪墨成風,求一清剛臣以司風紀,孰與宗周宗周以迂戇斥,繼之者必淟涊;宗周以偏執斥,繼之者必便捷。淟涊便捷之夫進,必且營私納賄,顛倒貞邪。乞收還成命,復其故官,天下幸甚。」帝得疏不懌,停淵會試,下禮官議。淵故不識宗周,既得命往謁。宗周曰:「子為此舉,無所為而為之乎,抑動於名心而為之也?」淵爽然避席曰:「先生名滿天下,誠恥不得列門牆爾,願執贄弟子。」

明年,從宗周山陰禮官議上,逮下詔獄,詰主使姓名。淵曰:「男兒死即死爾,何聽人指使為!」移刑部進士共疏出淵。未幾,都城陷,營死難太常少卿吳麟徵喪,歸其柩。詣南京刑部,竟前獄,尚書諭止之。上疏請誅奸輔,通政司抑不奏。給事中陳子龍疏薦淵及待詔涂仲吉義士,可為臺諫。仲吉者,漳浦人。以諸生走萬里上書明黃道周冤,得罪杖譴者也。不許。

宗周罷官家居,淵數往問學。嘗有過,入曲室長跪流涕自撾。杭州失守,淵方葬母,趣竣工。既葬,還家設祭,即投繯而卒,年三十五也。踰二日宗周餓死。

毓蓍,字元趾會稽人。為諸生,跌宕不羈。已,受業宗周之門,同門生咸非笑之。杭州不守,宗周絕粒未死,毓蓍上書曰:「願先生早自裁,毋為王炎午所弔。」俄一友來視,毓蓍曰:「子若何?」曰:「有陶淵明故事在。」毓蓍曰:「不然,吾輩聲色中人,慮久則難持也。」一日,遍召故交歡飲,伶人奏樂。酒罷,攜燈出門,投柳橋下,先宗周一月死。鄉人私諡正義先生

宗周始受業於許孚遠。已,入東林書院,與高攀龍輩講習。馮從吾首善書院之會,宗周亦與焉。越中自王守仁後,一傳為王畿,再傳為周汝登陶望齡,三傳為陶奭齡,皆雜於禪。奭齡講學白馬山,為因果說,去守仁益遠。宗周憂之,築證人書院,集同志講肄。且死,語門人曰:「學之要,誠而已,主敬其功也。敬則誠,誠則天。良知之說,鮮有不流於禪者。」宗周在官之日少,其事君,不以面從為敬。入朝,雖處暗室,不敢南嚮。或訊大獄,會大議,對明旨,必却坐拱立移時。或謝病,徒步家居,布袍粗飯,樂道安貧。聞召就道,嘗不能具冠裳。學者稱念臺先生。子汋,字伯繩

黃道周

黃道周,字幼平漳浦人。天啟二年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為經筵展書官。故事,必膝行前,道周獨否,魏忠賢目攝之。未幾,內艱歸。崇禎二年[1629]起故官,進右中允。三疏救故相錢龍錫,降調,龍錫得減死。五年正月方候補,遘疾求去。瀕行,上疏曰:

臣自幼學,以天道為準。上下載籍二千四百年,考其治亂,百不失一。陛下御極之元年,正當之上九,其爻云「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陛下思賢才不遽得,懲小人不易絕,蓋陛下有大君之實,而小人懷干命之心。臣入都以來,所見諸大臣皆無遠猷,動尋苛細。治朝宁者以督責為要談,治邊疆者以姑息為上策。序仁義道德,則以為迂昧而不經;奉刀筆簿書,則以為通達而知務。一切磨勘,則葛藤終年;一意不調,而株連四起。陛下欲整頓紀綱,斥攘外患,諸臣用之以滋章法令,摧折縉紳;陛下欲剔弊防奸,懲一警百,諸臣用之以借題修隙,斂怨市權。且外廷諸臣敢誑陛下者,必不在拘攣守文之士,而在權力謬巧之人;內廷諸臣敢誑陛下者,必不在錐刀泉布之微,而在阿柄神叢之大。惟陛下超然省覽,旁稽載籍,自古迄今,決無數米量薪,可成遠大之猷,吹毛數睫,可奏三五之治者。彼小人見事,智每短於事前,言每多於事後。不救淩圍,而謂淩城必不可築;不理島民,而謂島衆必不可用。兵逃於久頓。而謂亂生於無兵;餉糜於漏巵,而謂功銷於無餉。亂視熒聽,浸淫相欺,馴至極壞,不可復挽,臣竊危之。自二年以來,以察去弊,而弊愈多;以威創頑,而威滋殫。是亦反申、商以歸周、孔,捐苛細以崇惇大之時矣。

帝不懌,摘「葛藤」、「株連」數語,令具陳。道周上言曰:

邇年諸臣所目營心計,無一實為朝廷者。其用人行事,不過推求報復而已。自前歲春月以後,盛談邊疆,實非為陛下邊疆,乃為逆璫而翻邊疆也;去歲春月以後,盛言科場,實非為陛下科場,乃為仇隙而翻科場也。此非所謂「葛藤」、「株連」乎?自古外患未弭,則大臣一心以憂外患;小人未退,則大臣一心以憂小人。今獨以遺君父,而大臣自處於催科比較之末。行事而事失,則曰事不可為;用人而人失,則曰人不足用。此臣所謂舛也。三十年來,釀成門戶之禍,今又取縉紳稍有器識者,舉網投阱,即緩急安得一士之用乎!
凡絕餌而去者,必非鰌魚;戀棧而來者,必非駿馬。以利祿豢士,則所豢者必嗜利之臣;以箠楚驅人,則就驅者必駑駘之骨。今諸臣之才具心術,陛下其知之矣。知其為小人而又以小人矯之,則小人之燄益張;知其為君子而更以小人參之,則君子之功不立。天下總此人才,不在廊廟則在林藪。臣所知識者有馬如蛟毛羽健任贊化,所聞習者有惠世揚李邦華,在仕籍者有徐良彥曾櫻朱大典陸夢龍鄒嘉生,皆卓犖駿偉,使當一面,必有可觀。

語皆刺大學士周延儒溫體仁。帝益不懌,斥為民。

九年用薦召,復故官。明年閏月,久旱修省道周上言:「近者中外齋宿,為百姓請命,而五日內繫兩尚書,未聞有人申一疏者。安望其戡亂除凶,贊平明之治乎。陛下焦勞於上,小民展轉於下,而諸臣括囊其間,稍有人心,宜不至此。」又上疏曰:「陛下寬仁弘宥,有身任重寄至七八載罔效、擁權自若者。積漸以來,國無是非,朝無枉直,中外臣工率苟且圖事,誠可痛憤。然其視聽一係於上。上急催科,則下急賄賂;上樂鍥覈,則下樂巉險;上喜告訐,則下喜誣陷。當此南北交訌,奈何與市井細民,申勃谿之談,修睚眦之隙乎。」時體仁方招奸人搆東林、復社之獄,故道周及之。

旋進右諭德,掌司經局,疏辭。因言己有三罪、四恥、七不如。三罪、四恥,以自責。七不如者,謂「品行高峻,卓絕倫表,不如劉宗周;至性奇情,無愧純孝,不如倪元璐;湛深大慮,遠見深計,不如魏呈潤;犯言敢諫,清裁絕俗,不如詹爾選吳執御;志尚高雅,博學多通,不如華亭布衣陳繼儒龍溪舉人張燮;至圜土纍係之臣,朴心純行,不如李汝璨傅朝佑;文章意氣,坎坷磊落,不如錢謙益鄭鄤。」鄤方被杖母大詬,帝得疏駭異,責以顛倒是非。道周疏辯,語復營護鄤。帝怒,嚴旨切責。

道周以文章風節高天下,嚴冷方剛,不諧流俗,公卿多畏而忌之,乃藉不如鄤語為口實。其冬,擇東宮講官體仁已罷,張至發當國,擯道周不與。其同官項煜楊廷麟不平,上疏推讓道周至發言:「鄤杖母,明旨煌煌,道周自謂不如,安可為元良輔導。」道周遂移疾乞休,不許。

十一年二月,帝御經筵刑部尚書鄭三俊方下吏,講官黃景昉救之,帝未許。而帝適追論舊講官姚希孟嘗請漕儲全折以為非。道周聽未審,謂帝將寬三俊希孟也,因言:「故輔臣文震孟一生蹇直,未蒙帷蓋恩。天下士,生如三俊,歿如震孟希孟,求其影似,未可多得。」帝以所對失實,責令回奏。再奏再詰,至三奏乃已。凡道周所建白,未嘗得一俞旨,道周顧言不已。

六月廷推閣臣。道周已充日講官,遷少詹事,得與名。帝不用,用楊嗣昌等五人。道周乃草三疏,一劾嗣昌,一劾陳新甲,一劾遼撫方一藻,同日上之。其劾嗣昌,謂:

天下無無父之子,亦無不臣之子。衞開方不省其親,管仲至比之豭狗。李定不喪繼母,宋世共指為人梟。今遂有不持兩服,坐司馬堂如楊嗣昌者。宣大督臣盧象昇以父殯在途,搥心飲血,請就近推補,乃忽有并推在籍守制之旨。夫守制者可推,則聞喪者可不去;聞喪者可不去,則為子者可不父,為臣者可不子。即使人才甚乏,奈何使不忠不孝者連苞引蘖,種其不祥以穢天下乎?嗣昌在事二年,張網溢地之談,款市樂天之說,才智亦可睹矣,更起一不祥之人,與之表裏。陛下孝治天下,縉紳家庭小小勃谿,猶以法治之,而冒喪斁倫,獨謂無禁,臣竊以為不可也。

其論新甲,言其守制不終,走邪徑,託捷足。天下即甚無才,未宜假借及此。古有忠臣孝子無濟於艱難者,決未有不忠不孝而可進乎功名道德之門者也。臣二十躬耕,手足胼胝,以養二人。四十餘削籍,徒步荷擔二千里,不解屝屨。今雖踰五十,非有妻子之奉,婢僕之累。天下即無人,臣願解清華,出管鎖鑰,何必使被棘負塗者,祓不祥以玷王化哉!其論一藻,則力詆和議之非。帝疑道周以不用怨望,而「縉紳」、「勃谿」語,欲為鄭鄤脫罪,下吏部行譴。嗣昌因上言:「鄤杖母,禽獸不如。今道周又不如鄤,且其意徒欲庇凶徒,飾前言之謬,立心可知。」因自乞罷免,帝優旨慰之。

七月五日內閣及諸大臣於平臺,并及道周。帝與諸臣語所司事,久之,問道周曰:「凡無所為而為者,謂之天理;有所為而為者,謂之人欲。爾三疏適當廷推不用時,果無所為乎?」道周對曰:「臣三疏皆為國家綱常,自信無所為。」帝曰:「先時何不言?」對曰:「先時猶可不言,至簡用後不言,更無當言之日。」帝曰:「清固美德,但不可傲物遂非。且惟伯夷為聖之清,若小廉曲謹,是廉,非清也。」時道周所對不合指,帝屢駁,道周復進曰:「惟孝弟之人始能經綸天下,發育萬物。不孝不弟者,根本既無,安有枝葉。」嗣昌出奏曰:「臣不生空桑,豈不知父母。顧念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君臣固在父子前。況古為列國之君臣,可去此適彼;今則一統之君臣,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且仁不遺親,義不後君,難以偏重。臣四疏力辭,意詞臣中有如劉定之羅倫者,抗疏為臣代請,得遂臣志。及抵都門,聞道周人品學術,為人宗師,乃不如鄭鄤。」帝曰:「然,朕正擬問之。」乃問道周曰:「古人心無所為,今則各有所主,故孟子欲正人心,息邪說。古之邪說,別為一教,今則直附於聖賢經傳中,係世道人心更大。且爾言不如鄭鄤,何也?」對曰:「匡章見棄通國,孟子不失禮貌,臣言文章不如鄤。」帝曰:「章子不得於父,豈鄤杖母者比。爾言不如,豈非朋比?」道周曰:「衆惡必察。」帝曰:「陳新甲何以走邪徑,託捷足?且爾言軟美容悅,叩首折枝者誰耶?」道周不能對,但曰:「人心邪則行徑皆邪。」帝曰:「喪固凶禮,豈遭凶者即凶人,盡不祥之人?」道周曰:「古三年喪,君命不過其門。自謂凶與不祥,故軍禮鑿凶門而出。奪情在疆外則可,朝中則不可。」帝曰:「人既可用,何分內外?」道周曰:「我朝自羅倫奪情,前後五十餘人,多在邊疆。故嗣昌在邊疆則可,在中樞則不可;在中樞猶可,在政府則不可。止嗣昌一人猶可,又呼朋引類,竟成一奪情世界,益不可。」帝又詰問久之。帝曰:「少正卯當時亦稱聞人。心逆而險,行僻而堅,言偽而辨,順非而澤,記醜而博,不免聖人之誅。今人多類此。」道周曰:「少正卯心術不正,臣心正無一毫私。」帝怒。有間,命出候旨。道周曰:「臣今日不盡言,臣負陛下陛下今日殺臣,陛下負臣。」帝曰:「爾一生學問,止成佞耳。」叱之退,道周叩首起,復跪奏:「臣敢將忠佞二字剖析言之。夫人在君父前,獨立敢言為佞,豈在君父前讒諂面諛為忠耶?忠佞不別,邪正淆矣,何以致治?」帝曰:「固也,非朕漫加爾以佞。但所問在此,所答在彼,非佞而何?」再叱之退。顧嗣昌曰:「甚矣,人心偷薄也。道周恣肆如此,其能無正乎?」乃召文武諸臣,咸聆戒諭而退。

是時,帝憂兵事,謂可屬大事者惟嗣昌,破格用之。道周守經,失帝意。及奏對,又不遜。帝怒甚,欲加以重罪,憚其名高,未敢決。會劉同升趙士春亦劾嗣昌,將予重譴,而部擬道周譴顧輕。嗣昌道周輕,則論己者將無已時也,亟購人劾道周者。有刑部主事張若麒謀改兵部,遂阿嗣昌意上疏曰:「臣聞人主之尊,尊無二上;人臣無將,將而必誅。今黃道周及其徒黨造作語言,虧損聖德。舉古今未有之好語盡出道周,無不可歸過於君父。不頒示前日召對始末,背公死黨之徒。鼓煽以惑四方,私記以疑後世,揜聖天子正人心息邪說至意,大不便。」帝即傳諭廷臣,毋為道周劫持相朋黨,凡數百言。貶道周六秩,為江西按察司照磨,而若麒果得兵部。

久之,江西巡撫解學龍薦所部官,推奬道周備至。故事,但下所司,帝亦不覆閱。而大學士魏照乘道周甚,則擬旨責學龍濫薦。帝遂發怒,立削二人籍,逮下刑部獄,責以黨邪亂政,並杖八十,究黨與。詞連編修文煥吏部主事陳天定工部司務董養河中書舍人文震亨,並繫獄。戶部主事葉廷秀監生涂仲吉救之,亦繫獄。尚書覺斯讞輕,嚴旨切責,再擬謫戍烟瘴,帝猶以為失出,除覺斯名,移獄鎮撫司掠治,乃還刑部獄。逾年,尚書劉澤深等言:「二人罪至永戍止矣,過此惟論死。論死非封疆則貪酷,未有以建言者。道周無封疆貪酷之罪,而有建言蒙戮之名,於道周得矣,非我聖主覆載之量也。陛下所疑者黨耳。黨者,見諸行事。道周抗疏,祇託空言,一二知交相從罷斥,烏覩所謂黨,而煩朝廷大法乎。且陛下豈有積恨道周,萬一聖意轉圜,而臣已論定,悔之何及。」仍以原擬請,乃永戍廣西

十五年八月道周戍已經年。一日,帝召五輔臣入文華後殿,手一編從容問曰:「張溥張采何如人也?」皆對曰:「讀書好學人也。」帝曰:「張溥已死,張采小臣,科道官何亟稱之?」對曰:「其胸中自有書,科道官以其用未竟而惜之。」帝曰:「亦不免偏。」時延儒自以嗣昌既已前死矣,而己方再入相,欲參用公議,為道周地也,即對曰:「張溥黃道周皆未免偏,徒以其善學,故人人惜之。」帝默然。德璟曰:「道周前日蒙戍,上恩寬大,獨其家貧子幼,其實可憫。」帝微笑。演曰:「其事親亦極孝。」甡曰:「道周學無不通,且極清苦。」帝不答,但微笑而已。明日傳旨復故官。道周在途疏謝,稱學龍廷秀賢。既還,帝召見道周道周見帝而泣:「臣不自意今復得見陛下,臣故有犬馬之疾。」請假,許之。

居久之,福王監國,用道周吏部左侍郎道周不欲出,馬士英諷之曰:「人望在公,公不起,欲從史可法擁立潞王耶?」乃不得已趨朝。陳進取九策,拜禮部尚書協理詹事府事。而朝政日非,大臣相繼去國,識者知其將亡矣。明年三月遣祭告禹陵。瀕行,陳進取策,時不能用。甫竣事,南都亡,見唐王聿鍵衢州,奉表勸進王以道周為武英殿大學士道周學行高,王敬禮之特甚,賜宴。鄭芝龍通侯,位道周上,衆議抑芝龍,文武由是不和。一諸生上書詆道周迂,不可居相位。王知出芝龍意,下督學御史撻之。

當是時,國勢衰,政歸鄭氏大帥恃恩觀望,不肯一出關募兵道周請自往江西圖恢復。以七月啟行,所至遠近響應,得義旅九千餘人,由廣信衢州十二月進至婺源,遇大清兵。戰敗,被執至江寧,幽別室中,囚服著書。臨刑,過東華門,坐不起,曰:「此與高皇帝陵寢近,可死矣。」監刑者從之。幕下士中書賴雍、蔡紹謹,兵部主事趙士超等皆死。

道周學貫古今,所至學者雲集。銅山在孤島中,有石室道周自幼坐臥其中,故學者稱為石齋先生。精天文曆數皇極諸書。所著易象正三易洞璣太函經,學者窮年不能通其說,而道周用以推驗治亂。歿後,家人得其小冊,自謂終於丙戍,年六十二,始信其能知來也。

葉廷秀

葉廷秀濮州人。天啟五年進士。歷知南樂衡水、獲鹿三縣,入為順天府推官英國公張惟賢與民爭田,廷秀斷歸之民。惟賢屬御史弘勛駁勘,執如初。惟賢訴諸朝。帝卒用廷秀奏,還用於民。

崇禎中,遷南京戶部主事,遭內外艱服闋,入都,未補官,疏陳吏治之幣,言:「催科一事,正供外有雜派,新增外有暗加,額辦外有貼助。小民破產傾家,安得不為盜賊。夫欲救州縣之弊,當自監司郡守始。不澄其源,流安能潔。乃保舉之令行已數年,而稱職者希覯,是連坐法不可不嚴也。」帝納之,授戶部主事。帝以傅永淳吏部尚書廷秀永淳庸才,不當任統均。甫四月永淳果敗。道周逮下獄,廷秀抗疏救之。帝怒,杖百,繫詔獄。明年冬,遣戍福建。

廷秀受業劉宗周門,造詣淵邃。宗周門人以廷秀為首。與道周未相識,冒死論救,獲重罪,處之恬然。及道周釋還,給事中左懋第御史李悅心復相繼論薦,執政亦稱其賢,道周在途又為請。帝令所司核議,已而執政復薦。十六年冬,特旨起故官。會都城陷,未赴。福王時,兵部侍郎解學龍道周,並及廷秀,命以僉都御史用。及還朝,馬士英惡之,抑授光祿少卿南都覆,唐王召拜左僉都御史,進兵部右侍郎。事敗,為僧以終。

贊曰:劉宗周黃道周所指陳,深中時弊。其論才守,別忠佞,足為萬世龜鑑。而聽者迂而遠之,則救時濟變之說惑之也。傳曰「雖危起居,竟信其志,猶將不忘百姓之病也」,二臣有焉。殺身成仁,不違其素,所守豈不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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